Luna Pan's Neverland
第六章
你的身不由己
我的欲说还休
终无人解
《消逝》
我日夜陪在婆婆身边，不想错过最后与她相伴的时光。祖父也还是在婆婆入睡之后时常出现，有时候只站在门口看她一眼，更多时候会坐在她的床边，念一段清心咒再离开。
恬淡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却终究躲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自婆婆那日服用魑魅的药开始算起，今天正好已经九十天。在这段时间里，我似乎和婆婆说了所有想说的话，想方设法将她所有的姿态和神情刻在脑子里。而今日，我望着她，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心，悬在半空，连呼吸都变得紧张。而在婆婆面前，我尽量保持着镇静。所幸的是，婆婆和往日并无差别。几近傍晚，婆婆站在窗口，若有所思。
“月见。”婆婆忽然转头对我说，“婆婆似乎好久没有下厨了。”
“诶？”
“怕是厨艺生疏。”
“婆婆的厨艺炉火纯青，何时动手都是出神入化。”
“但是今天，好像特别想做给你吃。”
在小岛上的时候，婆婆每次做饭我都是陪着。但婆婆总是嘱咐我坐在一边看着就好，从不许我动手帮忙。我今天依旧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白色的热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厨房，婆婆离我这么近，却又好像隔得很远。
婆婆做了许多道菜，似乎是把我记忆中的菜全部做了一遍。她还是一如既往，把我最爱吃的几样特意摆在我面前。婆婆曾经说过，我小时候吃饭的样子，是她觉得最可爱的。为了让婆婆高兴，我几乎没有放下碗筷，将所有菜都尝了一遍。婆婆在一旁看着，面露微笑，却是没有吃下几口。
今晚，我想睡在婆婆的身边。起初，婆婆有些惊讶，因为从我记事起，婆婆就希望我自强独立，所以从来没有在晚上陪过我。我独自一人在房间睡着，而婆婆就在隔壁的房里。十几年来，一直是如此。但是今晚，我不想一个人，也不愿婆婆一个人。因为我担心第二天再也唤不醒婆婆。我也很害怕，在夜里的某个时候，婆婆会寂寞地走。无论今夜是否太平，我希望婆婆的身边，有我。
入睡后，婆婆的体温变得很低。但是任何时候，只要在婆婆的身边，我都能感觉温暖。我整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婆婆醒过来了，只是显得有些疲惫。窗外透进几缕微弱的阳光，婆婆似乎觉得刺眼。梳洗更衣之后，婆婆说还有些冷。忽然，她记起了那件新做的蓝绿色衣衫。我找了出来，并帮她披上。婆婆坐在镜子前，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轻轻涂了一些胭脂。那一抹红，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竟也这么老了。”婆婆望着镜子，喃喃自语，“却不知为什么，也还是记得自己十八岁遇见宴南时的样子。”
“在我的眼里，婆婆从未老去。”
“但是，几十年的时间，还是这样过去了。”
“婆婆……”
“月见，这十几年，谢谢你陪在婆婆身边。”
“应该是我要谢谢婆婆的养育之恩。”
“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十七岁了。真得好像只是一眨眼……”
婆婆眼角流下泪来，话没有说完，她在我的面前轰然倒下，手中的脂粉撒了一地。我预料之中，却也是最害怕的一刻，还是来了。我扶着婆婆，叫着她，她却不应答。她的脉搏还在，却始终闭着眼。我抱着婆婆，坐在地上流着泪。我应该如何是好？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相信，可能婆婆再也不会醒来了。我扶她轻轻躺在床上，为她抹上没有上完的胭脂。她静静地睡着，是这般得安详。想来婆婆早有预感，因此支撑着身体为我做了最后一顿饭，好让我在今后也能记住这个味道。她爱的那件衣衫，最后也还是穿上了。或许，婆婆想保持着自己最美的模样。
是为了祖父吗？她还在等吗？
此时正值晌午，祖父却出现在了门外。他望着满脸泪痕的我，接着又看到躺在床上的婆婆。祖父没有问，他坐到床边，颤抖地抚摸着婆婆的脸。而眼泪，却一串串地流下来。
“芫娘，我来了。”
已陷入昏迷的婆婆，眼角竟然也流下一滴泪来。她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她一定能够感受得到。祖父担心我太过悲伤与劳累，便让我回房休整，晚上再来陪伴婆婆。临走前，我忽然想问祖父一事。
“祖父，您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今日心绪不宁，念经时竟绳断珠散。”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婆婆，“我想是芫娘出事了，便急忙赶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不，婆婆能听到。她知道祖父来了。”
到了夜晚，四周都静了下来。我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房间。婆婆的呼吸非常平缓。我握着婆婆的手，依旧那么凉。夜很深了，我才缓缓入睡。那一晚，我似乎听见了海浪拍岸的声音，还有悠远的歌声，哀怨断肠，悲怆忧伤。醒来时，婆婆的衣袖却已被我沾湿了一片。
而祖父早早便来了，他拿着一株盛开的桃花，娇艳欲滴，还能看见上面的露珠。之后，祖父都会在白天照看婆婆。每日一早，他都会裁剪一株开得最灿烂的桃花，摆在婆婆的床头。尽管婆婆未醒，但祖父希望她在每日都能闻到这一阵清新。
关于婆婆的状况，早已飞鸽传书，但涅兀一直未回将军府。兵荒马乱间，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三日之后，涅兀负伤回府。尽管这么多年无数次征战沙场，人肉之躯，总敌不过刀剑无眼。这一次，他的手臂被砍伤，所幸没有伤及要害。简单地梳洗换药之后，他便急忙来看婆婆。
“芫娘。”
他轻轻叫着芫娘二字，像是在呼唤自己的娘亲。我们在婆婆房里，没有歇斯底里，悲伤却在我们心里慢慢流淌。魑魅在一开始便提醒过我何时会是终点，宫中的大夫也必定曾向涅兀坦白过婆婆的病情。此时，我们再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在婆婆左右，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我又差一点忍不住眼泪，便立即走出房门。我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那个庭院。不知何时，庭院中间立起了一堵高墙，隔开了两边的居室。我想起那天遇见兰夫人时的场景，不禁心有余悸。
忽然，我听见了背后有一阵声响。我迅速转身，只见树丛旁撒了一地的叶子，稀松平常。随后，有一股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像是空谷幽兰，仔细一闻，却又不见踪迹。而这个时候，庭院里传来推门的声音。原来是兰夫人，她走出房门，一个人坐在茶桌旁。或许是她不许旁人靠近，我看见两名侍女站在屋内的门边。兰夫人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清新雅致，却目光涣散，六神无主。她倒了一杯茶，拿起杯子端详着，却不饮。随后，她又抬头看着高墙，忽然把将手中的茶杯砸得粉碎。
“你们都忘了我，也不再相信我。”
兰夫人哭喊着，却又痴痴地蹲在地上，去拾茶杯的碎片。侍女赶紧上前，却被兰夫人一次次地推开。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她是如此得悲伤，但是在旁人的眼里，她却只是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她的心，不知谁人能懂，谁人愿懂？
当晚，我照旧留在婆婆的房里。我在很深的夜里睡去，又做着类似那天的梦境。我看到一片蓝黑色的海洋，海浪很高，几乎要将人吞没。下一瞬间，又即刻风平浪静，随之响起了虚无缥缈的歌声，听不清旋律，却像是少女的啜泣。慢慢地，那歌声越来越响，最后在我耳边撕裂开来，像是鬼怪的嘶吼。
我的心一怔，忽然惊醒过来，发现婆婆正吃力地大口喘气。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婆婆，我是月见。你能看到我吗？”
“月见”，婆婆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微弱，却认出了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有几句话……”
“婆婆，我在这儿。”我紧紧握住婆婆的手，想给她最后一点力量。
“我死后，带我回去……回那个小岛。你和我，就我们两个人……答应婆婆，好不好？”
我噙着泪点头。之前婆婆说要回去，竟是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所谓落叶归根，可是到底哪里才是婆婆的归宿——到底是小岛还是将军府？
“我今生……怕是等不到他了……”
“婆婆，你坚持住。祖父即刻会来的。”
在最后的一瞬，婆婆最牵挂的，还是祖父。我一面安慰着婆婆，一面大声呼叫着芊苓。芊苓不在，只有几名侍女睡眼惺忪地赶来。
“你们快去叫老将军来。要快！”
婆婆气息奄奄，却还不忘帮我拭去眼泪，似乎是让我不要难过。祖父的居室在将军府的另一头，怕侍女们是赶不及了。我焦急地看着门外，注意到院中那棵高耸的相思木。我又看了一眼婆婆，为了她，我只能这么做。我将屋内的烛火抛向窗外，这棵几近百年的相思木瞬间被点燃。它惨烈地烧着，好似绝望的烽火。面对大火，我难以抑制心中的紧张。屋外的灼热让我的额头不停地沁出汗来。
“婆婆，祖父一定会赶来的。”
婆婆虚弱地笑着，却也流下泪来。一大批侍女和随从赶来救火，屋外一片嘈杂，我的心乱作一团。
“晏南……”婆婆无力地叫唤着。
我以为是婆婆乱了神志，朝门外一看，才发现原是祖父来了。婆婆将手伸向他，等他走来，却已喊不出他的名字。只是几步路，却像是最遥远的距离。祖父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的身旁。
“芫娘，我来了。”
婆婆困难地呼吸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祖父凑近了一些，婆婆带着哭腔，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晏南……我等不了你了……可我……也回不去了……此生……此生……”
婆婆已经无法说完这句话了。可是，她还是想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叫唤她最在意的那两个字。我想，祖父听见了。
“晏南……”
相思木还在燃烧，婆婆却已断了气。祖父轻抚着她的脸，指尖划过的地方也刻着他的泪痕。他依旧握着婆婆的手，用几近冷静的语气和她说着话。
“我爱你。可我却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已经有嫣篱了。我先遇见她，爱上她，和她有了婚约。如果，我说我爱你，便是侮辱了你们两个人。我不愿这样对你们……”
祖父挽起衣袖，一手立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婆婆的手腕。他闭上眼，口中默念经文。他好像记起什么，于是俯下身，在婆婆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芫娘，别再等了。”
祖父再次闭上眼，诵读着经文。这一次，他念的不是清心咒——而是在为婆婆超度。祖父起身离开了。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和孤独。此时，涅兀和芊苓赶到了。涅兀在婆婆的床边站了很久。我走上前去才看见他满脸的泪水。大将军的英勇神武人人称道，即便重伤也从未掉泪。而婆婆的离开褪去了他的盔甲，显露了他与常人一样最柔弱的一面。
随后，涅兀与我交代婆婆的丧事。了解到婆婆的遗愿后，他略有迟疑，却没有拒绝。他吩咐府上即设灵堂，在丧服仪式的三日之后再安排船只送我和婆婆回去。临走前，他又望了婆婆很久。
“月见，你和芫娘相伴，也有十六年了吧？”
“很快便是十七年了。”
“一晃眼，芫娘离开将军府竟这么久了。但是，她照顾我和妙樱的日子，历历在目。”涅兀又一次哭红了眼，“我已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她走得太早。是因为芫娘的出现，我和妙樱的童年才没有缺失。可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真正失去了她。我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却觉得自己是个无助的孩子。也是才忽然记起，对于芫娘，我竟从未唤过一声，娘亲。”
众人走后，我呆坐在婆婆的房里，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而她的体温，是一如既往得冰冷。
失去母亲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拥有母亲呢？或许，我从来没有理解母亲这个词。因为，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何谈拥有呢？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她。我只知道，对我而言，母亲这个词代表着一种悲伤和缺失。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隐隐作痛，至死方休。
次日，将军府挂满了用黑白布做的花球。涅兀扮作长子，身披麻布服，跪在婆婆的遗体前。我穿着黑纱，跪在他的身后。府上其他人也都在腰间系了白布。忽然，兰夫人身穿白衣出现了。我以为兰夫人终日只待在自己的居室内，已不再理会府中的大小事务了，竟没想到她也会来送婆婆一程。她点了三支香，然后跪在涅兀的身边。
“你怎么来了？”
“我是长媳，难道我不该来吗？”
涅兀没有做声，兰夫人稍稍缓和了语气。
“我和芫娘相处的时间不多，她却待我不薄。我只是想来送送她。”
“蕙兰，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
当天，涅兀和兰夫人在灵堂为婆婆守夜。芊苓让我回房好好休息，我让她先走，因为我还是想待在婆婆的房里。我躺在婆婆的床上，半梦半醒，睁眼闭眼全是婆婆的身影。最后，我还是只能看着皎洁的月光，细数我的心伤。
我一早醒来，想回自己的房间换一身衣服。房门却是半掩着的。我一推开门，却看见芊苓倒在血泊里。她早已没有了呼吸，腹部有很深的刀伤，血几乎快要流尽。除了地上的血迹和鞋印，房里几乎看不出有打斗的痕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竟是第一个发现芊苓被杀的人。一名侍女从门外经过时惊叫了起来，我这才晃过神，让她赶紧去通知大将军。
涅兀很快便赶来了。他看见芊苓的尸首，一下子瘫坐下来。他攥着她的手腕，那么紧，似乎快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震惊大过伤心，却依旧强忍着泪水。随后有属下来报，说是在府内又发现了一具尸首。我和涅兀到了将军府的后院，尸首就在一处草丛里。死的人正是我受伤那日遇见的年轻侍卫。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里充满了恐怖，脸上的血管爆裂，在死前定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唯一且致命的伤口是在他的脖颈，同样是很深很快的一刀。看着侍卫稚嫩的脸，又想起那日他的笑。忽然间，我的脑海中闪现过小童死时的模样。
涅兀随后增加了将军府近三倍的守卫。他让我去灵堂守着婆婆，哪儿也不要去。堂堂将军府竟然受到夜袭，被杀害了两个人，一切却神不知鬼不觉。我不禁有些后怕。
“将军知道是谁干的吗？”
“敢闯将军府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个。”涅兀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而后又来安慰我，“月见，不要担心。你去守着芫娘就好。”
我到灵堂的时候，兰夫人已经不在了，就只有几个下人在一旁跪着。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心有余悸。另一面，却又觉得婆婆免受这样的惊吓和折磨，也是幸事。直到深夜，涅兀和兰夫人都没有再出现。我以为涅兀在忙着调查刺客一事，却在第二天一早看见他面容枯槁地从我的房中出来。原来，他陪了芊苓一夜。
待他离开之后，我到房里去看芊苓。她已被换上大红的衣裳，头上戴着金色的发饰，脸上化着红妆，俨然像是待嫁的新娘。我看着芊苓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有一些疑问，却不想再问，况且芊苓也不能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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