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 第二十七章

天涯地角

山陬海澨

且等我

第

二十七

章

燊觐，对不起。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忘记你，就等于忘记我自己。只要我还活着，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可是，我多么害怕，下一秒，你又会消失在我的脑海里。

我知道，我要回到灵界。我想要的答案，只有蒲牢能够给我。我必须见缝插针，趁着自己还记着你，还记着我们的爱。

“沧泽，沧粟，我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月见，你好不容易虎口脱险，又怎么能够再次深入虎穴呢？”

“月见，放下吧。”沧泽对我说道，“已经这么久了。如果燊觐还在人世，他便不可能无影无踪。他也不会不来找你。”

“或许，他和我一样，只是忘了。”

我执意要走。沧泽和沧粟也没有再阻拦。他们关心我，却更加理解我。

临走时，沧粟紧紧地抱着我。

“月见，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你一定要回来。”

我僵硬地笑了，却不知如何回应。最后，我蹲下来抱了抱澄澈，便离开了人鱼族。

我又在海底看见了下沉的小岛。这一次，我似乎看得更清晰了。这里，是我和燊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看海，赏花，写字，练剑。那时候，燊觐总在离我不远的位置，好像一抬头，他都会在我的眼前。每一个转身，他都刚好迎面走来。

燊觐，等着我。

我已经到达了北方部落。值得欣慰的是，我并没有看到两军的厮杀。除了两边的哨兵和守卫的士兵，战场上是空荡荡的一片。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不良和冥昶之间可以彻底达成休战的协议，南北之间的战火就此湮灭，百姓也终可过上和乐的日子。

一边是北部军的后方，而我却不想停留了。关于灵族的一切，我已经写成了书信，捎人送给冥昶。在另一边的瞭望塔上，我仿佛看到了不良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望眼欲穿。可是，我再也无法见他了。

关于那个如果，我对了，同时也错了。因为我忘了。

我朝不良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直到入夜时，我才到达灵界。守卫的死士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然后急忙去通知蒲牢。我旁若无人般回到旁殿。见到枫影毫发未损，我便少了些愧疚。我坐在床边，不发一言。枫影朝我走了过来，跪在我的面前，惊讶又焦急。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迟迟不敢开口。

“怎么了？”

“月见姑娘，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还以为，你想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枫影正准备服侍我睡下，这个时候，蒲牢走了进来。枫影一时惊得摔了手中的香炉。

“枫影，这里没事，你先下去吧。”

枫影望着我，不安地拾起地上的香炉，退到后屋。蒲牢站在我的面前，酩酊大醉，却还是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为什么要走？”

“我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你遵守了你的诺言，我也必须完成我的。”

“两日之后，便是我们的大婚。我的灵后，必须在场。”蒲牢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腕，“月见，千秋万岁名，只有我能给你。”

“你醉了。回去吧。”

我用劲挣脱蒲牢的手。他退后了两步，趔趔趄趄地走了出去。我其实想问他关于燊觐的事，但是要开口的时候，却又心生胆怯。我很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得到的最终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睡之前，我在纸上写下了燊觐的名字。

天一亮，蒲牢便派人送来了凤冠霞帔，还有一盒珠宝首饰。我拿起一支金步摇，戴在发上，很是精致好看。想来这是一支古钗，不知谁曾戴过，它又看过谁的笑颜与红妆。

此人今何在，此物今空传。

我将金步摇取了下来，放回到了盒子里。我纠结了一整天，反反复复。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我回到灵族，不正是为了求一个明白吗？

我去找蒲牢的时候，他正在试穿新衣。见我来了，他让旁人退下，把新衣脱了下来。

“怎么，你已经等不及了？”

“不，不是。”

“送去凤冠霞帔，你试过了吗？可喜欢？”

“蒲牢，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

“说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便是。”

“我知道你的读心术盖世无双。但是，我即将成为灵后。我希望从现在起，你不再对我使用读心术。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读心术只是我用来揣度敌人的工具。从今往后，你便属于我，不再是外人。我自然要尊重你。”

“蒲牢，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你想问我什么？”

“我曾有一位旧识，名叫燊觐。”我将写有燊觐名字的纸递给蒲牢，“两年前，我和他受到凌鸷的偷袭。自那以后，燊觐便失去了音讯。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一直未找到他的尸骨。”

“所以，你想知道名册里是否有他的名字？”

“对。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需要一点时间。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去找你。”

“好。”

夜里，我辗转反侧，不断想着各种可能。

这是我曾熬过的，最长的夜。

天还没亮，我就已经起身了。我站在窗边，看着月亮一点一点淡出。终于，蒲牢来了。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我的心狂跳不止，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月见。”

“怎么样？”

“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犹如四把利剑，一刀一刀，刺到我的心上。而我，还要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燊觐就已经离开我了。

“谢谢你，了却我多年来的夙愿。我，不再有遗憾了。”

“那便好。我不打扰你准备了。今日大婚，族人都想看到最美的灵后。”接着，蒲牢靠近我的耳边，“我也是。”

说完，蒲牢便离开了。枫影捧来凤冠霞帔，放在梳妆台的一旁。而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瘫坐在地上。枫影在一旁惊慌失措，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如何安抚我。

这个结果，我想过千万遍。二分之一的可能，我不该感到意外。只不过，从它得到证实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不再完整了。我混混沌沌地过了这两年，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燊觐，是我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他死了，便是一部分的我死了。我的残缺和痛苦，再也无法医治。

我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发呆。这就是我吗？失了燊觐，我还是月见吗？枫影在一旁提醒我，需要更衣上妆了，否则会错过时辰。错过又如何，不错过又如何？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在意与牵挂。

枫影为我穿上了新衣和新鞋，却一直化不好我脸上的妆。因为我总是止不住地流泪，才上的脂粉，又即刻混作一团。慢慢地，我的泪流干了。我抿上唇脂，是浓烈热情的鲜红色。脸上的妆也总算完成了。

有些苍白，涂了一抹胭脂就可以隐藏。有些伤痕，隔了一层衣衫便看不见了。

最后，枫影为我戴上了凤冠。黄金、珍珠、宝石。凤冠很美，却也沉重。镜子里的我，好陌生。

“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当属灵后。”

“是吗？”

燊觐，你看到了吗？今日的我，你觉得美吗？我正在心里喊着你的名字，你能听见吗？

殿外传来了洪亮的敲钟声。枫影扶着我起身，走出旁殿。长长的裙摆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展翅欲飞。而我，却走得缓慢。这段路，很长。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终点。

往日阴森凄凉的灵族尽是一片喜庆之气。眼见之处，皆是红色。我站在这一头，看到底下有无数死士和巫医在欢呼雀跃。可是，他们的喜悦却无法施给我分毫。

蒲牢，在另一头。一身新衣更是衬出了他作为灵王的俊朗和英武。他坐在宝座上，是君临天下般的气派。他望着我，渐渐站了起来。此刻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和蒲牢之间隔着祭坛。我需要跃过祭坛和烈火，去到蒲牢的身边。一是为了祈福，象征新人克服千难万险，终成眷属。二是为了显示灵后对灵王的诚服。

钟声不停，欢畅不止。而我，却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我只想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过去，我的面前有许多条道路。我选择了自以为当务之急的那一条。现在想来，每一次取舍，都或多或少改变了我的人生。我走到这里，是诸多取舍的结果。我反复咀嚼着曾经的义无反顾与踯躅彷徨。如果在某一瞬，我不那么执着自己的责任，不那么贪心自己的拥有，或许，我不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所爱的人，亦在我的身旁。总是在回望时，我才把这一条道路看得如此清楚。我也才意识到，有些人，无关轻重缓急，是唯一的存在。取舍，原来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而现在明白这一切，似乎已经太晚了。

此刻，我的面前仍然有许多条道路。我可以选择回头。爱我的人，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望穿秋水。他对我说过，我不曾望向他，所以我永远不会知道他看我时的眼神。曾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也想沉浸在他的眼神里。我只是害怕，自己会一醉不醒。醒着的时候，很真实，同时也很痛苦。如有一杯酒，我多想一饮而尽，然后醉倒在他的臂弯里。但是，我已经清醒得太久了。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却也无法割舍。我仍旧有放下一切，然后走向他的权力。只是，我已经失去了这份勇气。

除了爱我的人，还有需要我的人。我可以转身，去到他们的身边。无论是沉入大海的深处，还是走到草原的边际，我都可以找到栖身之所。他们，愿意将我视作家人。快乐，一起分享；痛苦，共同承担。如果他们遇到危险，我可以站在他们的前面，为其遮风挡雨，守护他们的家园与生活。如果能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不会是一个人了。可是，并非陪伴与狂欢就能驱赶我的孤单与寂寞。我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愁，终不可排解。有时候，众人给予的关心和爱护，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我不能失态，因为不再是我一个人承担自己每一次的凌乱与崩溃。我被束缚住了。我无法呐喊，多么害怕自己的乖戾与悲伤，会和他们的平静与快乐格格不入。他们的幸福，不该被我打扰。没有我，他们也定可以和所爱的人携手，度过每一次的艰难险阻。希望他们的爱，可以创造奇迹。

在我的前方，还有一条道路。我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走下去。崭新的未来，离我便只有几步之遥。很快，会有人牵起我的手。我也将拥有全新的身份，接受众人的膜拜与景仰。再过不久，我会脱胎换骨，忘记曾经的沉重，还有一切的痛苦与烦恼。我想，他也会给我爱和尊重。因为，我终将变得和他一样。或许，我将要去做许多我现在无法容忍与接受的事情。但是，我如果不再是我了，我会忘记对自己的指摘，也会得到旁人的谅解吧？请原谅我吧。不过，之后的我应该也不会记得这一切了，在意与否更是无从谈起。我可能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子嗣将是精灵族最强大的后代。虽然，这并非我之情愿。但是，精灵族至少可以得以延续，而且再也无需经受他族的凌虐。如此一来，这似乎也并不是最坏的选择。

蒲牢，就站在对面。他向我伸出了手。

“来。”

我似乎听见他在说。他笑着，在等待他的新娘，他的灵后。随即，我又看到漫天飞舞的花瓣。正如我初见蒲牢时的场景。但是，这一次，缓缓飘落的并非绚烂的一品红，而是娇嫩欲滴的红玫瑰。

诸多的可能，摆在我的面前。而我，从来只能选择一个。

我轻轻地跃起，朝着蒲牢的方向。众人愈加雀跃，他们抬头看着我，仿佛是在瞻仰神明。我俯身在祭坛之上，可以看清每一个人的脸。我也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审视着自己裸露的内心。或许，是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我。顷刻间，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我没有了伤心或是沉重，平静中又仿佛伴着一丝期待，就好像是一直想做的一件事，即将得以实现。这一次，我要抛开所有的束缚与纠葛，真正跟从自己的心意。

利弊，轻重，对错，责任，我终于不再权衡与取舍。

蒲牢，就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我对着他，浅浅地笑了。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对他微笑。在这一刻，我对他没有丝毫的怨恨，唯有深深的感激。因为，蒲牢履行了他对我的诺言。我知道，从他答应我的那天起，他便不再对我使用读心术。而我能回报的，便只有这一瞬的浅笑了。

我在口中默念咒语，转动手腕。然后，我的身体急速地向下坠落。众人厉声尖叫，蒲牢也大惊失色，因为我突然间的行为让他也意想不到。即便他现在竭尽全力飞到我的身边，也已来不及救起即将掉进火海的我。

但是，蒲牢仍是要救我的。我的脚下瞬间升起了御火的结界。无论是对我还是蒲牢，这层结界都是最后的机会。

我张开手掌，向下用力一震，结界随即粉碎。

燊觐，自始至终，你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原地，没有走开。我只是一时间忘记了。你一直爱着我，迁就着我。我已经让你等得太久了。这一次，我终于要来找你了。

燊觐，我想告诉你。无论有多少个远方，只有你的心是我愿意去的地方。无论有多少种未来，我只想停留在拥有你怀抱的那一刻。

你是我生命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选择。过程中，我曾迷失了自己，也和你走散。但你是我的起点与终点。

因为你的存在，我的明天才有意义。还记得吗？那天夜里，我哭着对你说，如果你不在，我要千年何用。当时，你温柔地安慰我，说我是你的，即便千年，我们也必将重逢。

燊觐，我是相信你的。可是，我想我等不到千年之后了。我才二十岁。而没有你的每一天，我都在被痛苦凌迟。我独自一人，如何能熬过千年呢？

比起这样的痛苦，我其实更加害怕忘记你。没有人能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拿走。就连我自己，也不可以。我绝不允许。

烈焰的炽热让我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渐渐睡去。在最后的这一刻，我终于又看到了燊觐。他还是温柔，笑着向我伸出手。然后，似乎有一根羽毛轻盈地托着我。我感到安心与温暖，就好像躺在燊觐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

燊觐，你再等一等我。

第二十七章

天涯地角

山陬海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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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

Luna Pan's Never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