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两难全（下）苏芝英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们接父亲进城安身，其实并没有安置好他的内心。包括我们自己，在城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终于安下了身，但是，我们安心了吗？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他们有的虽功名成就，却变成了唯唯诺诺失去自我讲话偷声唤气的人；有的今天已是大腹便便一掷千金，却变成了每天吃饭都要注射胰岛素的人；有的已是位高权重腰缠万贯，但他们却双眼布满血丝，手提包里无时不带着提神药救心丸。我无限好奇与感叹的是，这个庞大的叫社会的体系，是如何将有些人变成了这样，又将有些人变成了那样？
那年春上，父亲突然患病住进了医院。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我还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父亲虽说一生风里来雨里去粗茶淡饭，可他从来不曾生过病的，有时见我们吃药打针还会责怪我们。可这回父亲却是真的病了，他的肠胃出血不止，县医院诊断为胃溃疡。后经省医院再次检查确诊，已是胃癌晚期。大夫明确告诉我们，已无做手术的必要，大约还能维持三五个月的生命。当时，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就懵了，好像很快就要天塌地陷一般。一家人几乎都傻了，不知背着父亲偷偷地流了多少痛心的泪水。人生短暂几十年，父亲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和汗水，他只知道吃苦耐劳不停歇地干活儿，只知道替别人着想，唯独最终把疾病留给了自己。我们实在是太对不住父亲了。我们兄妹几个一致决定，决不能让父亲再回村里去了，我们要让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要以最大的努力去尽我们的孝心，要为他老人家送终。可父亲坚持再三要回到村里去，甚至还给我们发了脾气。无奈，我们只得将父亲再次送回了村里。我们只是说你的胃溃疡很严重，必须坚持吃药。这是我们对父亲的一种无奈和善意的欺骗。不识字的父亲认真地将一些抗癌的药品服用了一段时间，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又开始闲不住了。家里有的是吃的，他还要耕种几亩土地；本来是不缺烧的，他仍要上山去打柴，我们如何相劝也无济于事。六年过去了，我们年年要带着父亲到省城的医院进行复查，大夫们说从检查结果看，胃部的肿瘤几年没有明显变化，这简直就是奇迹。我们也为此大为惊喜。可2002年春上，父亲再次到省城来复查时发现，他的病情发生了急剧变化。我们问大夫还有什么好办法？大夫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父亲在我家居住的这段日子里，我的妻子和女儿更为百般孝顺，非常周到地伺候着他老人家，千方百计地给他调剂着生活。我们还多次带着他去公园、去草原、去商店游玩散心，他也一次次地露出了笑容。回到家里，没过多少日子，父亲先是吃不下饭，再后来是喝不进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天天地消瘦，一步步地走近死神，我们心如刀绞，又苦于无奈，只能偷偷地伤心流泪，只能悄悄地为他准备着后事。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女儿专程从省城赶回来看他，此时的父亲已是骨瘦如柴。听小弟芝荣讲，父亲已一个星期水米未进了。饭菜做好给他端来了，他只是轻轻地摆摆手，连看也不看一眼；有时见家人吃饭，他竟会用双手捂着头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此时的父亲，几乎不再说什么话了，甚至会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我真不知道他在死神即将降临的时候会在心里想些什么。他对死亡感到恐惧吗？他对这个世界还留恋吗？他能回忆起自己早逝的妻子吗？他对自己的子女还有什么交待和叮嘱吗？晚上，我紧挨着父亲躺下，我想好好陪陪父亲。但我的心在滴血，眼睛里不住地淌着泪水。我真的是害怕父亲撒手而去，但我们又无法从死神手里将他夺回。我极力地安慰父亲，要他不用担心，好好安心养病，相信这病总会慢慢好起来的。此时的父亲，虽说有气无力，但头脑十分清醒。只听他轻声对我说：“你们不用这样安慰我。我这病自己早有约摸，不是啥好病，要是那能看的病你们早就给我看好啦，还能等到今天？看来我也就是十天八日的样子了，你们该给我准备后事就准备哇，但千万不可铺张。唉，我这有吃有喝老天爷爷不让你活，有啥办法哩。我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死了也不屈啦。”这就是父亲临终前的忠告，这就是父亲对不公苍天的控诉。现在，一个孤独的老人就要上路了。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存在另一个世界，从来也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从来也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的人生，他这辈子真的就这样完结了吗？此时此刻，我痛心到了极点，只有伤感流泪，再也找不到能够安慰父亲的任何有效话语了。生我养我的父亲很快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本来应该留下来陪他老人家走完这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可按照单位领导的安排，我要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机票已经买好。在父亲和家人的一再催促下，我只得依依不舍地含泪上了路。临走时，我再三安慰父亲，再三安顿弟妹们，并答应会议一结束我就立即赶回来。我知道我和父亲相聚的时间已经不多，但决不相信我们会就此两世诀别。在外面的几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天天几次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反复叮嘱弟妹们要照顾好父亲，要给他继续输液用药，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可就在我散会后从哈尔滨返回呼和浩特的当天傍晚，父亲便无声无息地远去了，那时我乘座的飞机还在茫茫云层上空穿行。后来听大哥他们说，当时一家人都紧紧地围在父亲的身边，恳求父亲坚持着等我回来。可弥留之际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他是公家的人，忙的哩，我等不上他啦。”我那勤劳慈善的父亲，就这样在无奈的期盼中永远闭上了眼睛。当我第二天急着赶回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到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未踏进家门，我就已痛哭失声。受苦受罪的父亲啊，您咋就走得这么急、这么快，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再见上一面呢？难道说我这个公家的人就该舍去亲情吗？难道说自古真是忠孝不能两全吗？难道说我真的就那么忙吗？多少年来，我整天在不停地忙忙忙，究竟忙了些什么？这里面有价值的东西能有多少啊？难道说我不去忙天就会塌下来？父亲的死，惊动了全村人，也波及到了周围的村庄。有许多人来为他吊唁，有许多人来给他烧香，也有许多人前来帮忙。洁白肃穆的挽联、幡帐在我家院落里飘悬，乡邻们送来的近百个花圈摆设在院里院外，奇异艳丽的各种纸货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来自山西的两班晋剧鼓匠更是使出全身的解数掀起了吹吹打打的竞赛。在一阵又一阵凄惨悲哀的唢呐声中，我们为父亲的亡灵做着虔诚的超度。
当年的老队长吕占宽一声号令，村里八九辆小四轮拖拉机浩浩荡荡，将我父亲的棺木及花圈纸货运送到村外的山岗。父亲下葬时，我特意下到母亲的墓穴里，想再亲眼看看我那日思夜想的母亲。三十六年过去了，装殓母亲的薄木棺材依然完好无损地陈列在那里，棺材上描绘的那些花纹图案至今还看得清清楚楚。当时，跪伏在母亲的棺木前，我泪如泉涌，心如刀绞。我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情景，想起了母亲对我的教诲，似乎耳边又响起了母亲呼唤我的声音，眼前又晃动着母亲那瘦弱的身影。我含泪久久地抚摸着母亲的棺木，轻轻地为她拂去了岁月的尘埃，为她头前的长明灯添满了油，临别时我用一把新笤帚将自己留下的脚印轻轻地打扫干净，生怕惊动了正在熟睡的母亲。我想，此时此刻，正在酣睡的母亲在天之灵大概也会知道她心爱的儿子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在她的身边哭泣，在她的身边为她祈祷。这是我与母亲三十六年后的重逢，这是我与母亲阴阳两隔的倾述。这种诀别实在是叫人肝肠寸断永世难忘啊！
父亲去世后，我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竟在柜底深处发现了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包裹着我母亲1953年5月的一张选民证。时过境迁，这张选民证已经变得发黄。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六年了，但她在父亲心里并没有离去，她仍在天天陪伴着他。母亲在世时的所有东西几乎都不存在了，唯有这张当年的选民证父亲却一直珍藏着，这也是父亲为我们保留下来的母亲的唯一遗物。看着这张小小的选民证，我们再次热泪盈眶，原来父亲一直在深深地思念着我的母亲，深深地守护着他们几十年相依相伴的真情啊！他只是一个人把自己的爱和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过去却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啊！父亲是一撒手就走了。他是清贫地来，清苦地走。唯有给我们留下的是他那勤劳朴实不畏艰辛的品质和精神。我想，有我父亲的品质和精神在，任何困难和挫折都难不倒我们。任何时候我们都会像父亲那样，去勇于面对一切艰难困苦，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过去常守在父亲的身边，并未真正体味到多深的情，多浓的意，而今天失去了父亲才另有一番感受。我感到，沧桑背后是永远无法平填的内疚。于是，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酸楚，一份无法挽回的伤感。我只感到生命中有多少本应珍惜的东西被我们轻意地丢掉了，而想真正挽回来的时候已错过了机缘。（本文部分图片由民俗摄影家贺广生提供）
本期编辑：李洁
作者简介
苏芝英， 内蒙古自治区清水河县盆地青村人，1953年7月出生，大专文化，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就职于内蒙古自治区财政厅。曾任清水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办公室副主任、县物价工商管理局局长、自治区财政厅办公室副主任、内蒙古财会杂志社社长、自治区债务管理中心主任、经济贸易处调研员等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彩色的乡情》《扬一扬手吧、母亲》《苏芝英散文》《苏芝英乡情散文》《走近欧洲》《走近澳洲》《叩拜大地》等。中央电视台《子午书简》栏目曾多次介绍过其散文作品。
苏芝英老师原创散文链接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四 忠孝两难全（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三《寂寞写文章》（ 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三《寂寞写文章》（ 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二《真的好起来了》（ 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二《真的好起来了》（ 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二《小小工农兵通讯员》（ 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二《小小工农兵通讯员》（ 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一《变化真正从这里开始》（ 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一《变化真正从这里开始》（ 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夜校灯火》（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十《夜校灯火》（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九《走上讲台》（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九《走上讲台》（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八《母亲之死》（下）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八《母亲之死》（中）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八《母亲之死》（上）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七《少先队员》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六《为吃馒头而念书》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五《饥饿的记忆》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四《朦朦胧胧的大跃进》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三《并非金色的童年》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二《父亲和母亲》
苏芝英—散文集《叩拜大地》 连载一《走西口的祖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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