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眼镜腿换来梦寐以求的珍贵书籍
张健民
小李把挎包往旁边木板床上一扔，脸没洗，口没漱，倒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揉揉眼正待翻身再睡个回笼觉，蒙胧中，看见对面床上坐着一位年纪比自己大一点的青年人，仔细瞧瞧，大概是邻床，出差此地办事的一位技术人员。身穿运动衣，上面有“鞍钢”二字。出于礼貌，小李向对方轻轻点头，略表问候，又倒头睡下了。
小李一九六零年小学毕业，考上中学又念了六年，在上面明令停止“大串联”的尾声中又一次扒了火车离家出门。从父母微薄的工资里抽几张钞票，怀揣图书馆流出的几册老旧书籍，周游南北，寻找前路。
两天前几个人还在呼和浩特旧城的大街上溜达。大个子穿着家纺布制作的小棉袄，刚刚盖住肚脐，袖筒瘦而胳臂粗，僵硬得像木偶人。耳朵冻得通红，只好从裤兜里拽出三寸宽的红色线围巾上下圈住一张脸，整个人一似〈地雷战〉里偷雷的鬼子。走两步，跺跺脚，哈一口冷气。待了一天，禁不住严寒的考验，一伙又扒上火车向南进发。昨天在火车里坐着，查票的来了，虽然是个形式，也不得不应付。
因为做贼心虚，总会有蛛丝马迹暴露出来，常常被乘警看穿。几个人是分散在不同车厢里的。小李在硬席上端坐，二心不定，双目紧闭，不敢抬头，似在养神。偶尔抬头瞄瞄周围看看动静，忽然望见车厢入口处，同行的唐同学向这边走过来，不由自主把屁股抬起要张口说话，唐同学很机警地对他使了个眼色，小李领会有问题，赶紧坐稳。果然唐同学后面跟着一个乘警，同学显然已被“拿获”，前途就是被送到列车长那里，到下一站被赶下去自己设法回家。后面乘警又是何等老练，瞬间已经看到小李的不自在。过一会果然返回专程找到他，问乘车到哪里去。小李急中生智，没有敢说去武汉，只说回石家庄，因为很快就到，赶下车，没有意义。乘警又问：“哪个学校上学呀？”嘿，真他妈多事。小李随口回答：“ 红卫中学”，乘警不再啰嗦，开路走人。是啊，红卫中学到处有。
小分队到底还是走散了，小李落了单，来到太行山西麓依山傍水的一个小小县城，听人说春秋时期这里曾经发生过“赵氏孤儿”的故事，小李是和同学刘二宝相随着过来的。现在只好分道扬镳，独自在小站下车。生产停滞，供销两衰，曾经人声鼎沸的水陆码头如今繁华𣎴再，于是留宿在县招待所一个廉价的大房间，好在兜里还有五元钱，𣎴至于流离失所。于是有了这次巧遇。
小李再伸懒腰，床底下抽出搪瓷脸盆准备出门打水洗漱，却发现那位大哥还坐在对面床沿没有挪动，嗫嗫诺诺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停住了脚步。大哥个子挺高，缓缓站起来，说话慢慢腾腾:“昨晚进屋来光线不好，一时没注意，路过把你桌子上的眼镜碰到地面，跌折一只腿子，你看怎么赔偿？”小李才注意小桌上，昨天自己摘下的白框近视眼镜确实掉了一支腿。仔细端详，似可抢救。惯常的省钱办法就是找些白胶布缠缠将就用，虽然有些碍眼，容易往下掉，但也无伤大体。穷学生的标配。小李倒不甚着慌。上回扒火车出门跑到德州车站，同伴小杨躺在在长条椅子上打了个盹，把帽子遮在脸上挡挡灯光，也就十几分钟时间，放在条凳下的一双旧解放鞋就被不知什么人顺走了，亏得小李多带了一双布鞋救了急。不然的话，就得当赤脚大仙了。
聊起来才知道，这位出差的技术员昨晚刚到，是来联系矿石的。本来计划早点起床出门办事，因为这件意外，苦等眼镜主人睡醒，已经静静在床上多躺一个钟点。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小李在酣睡中，啥都不知道，技术员一走了之，小李也无可奈何，得自认倒霉。意外和可敬的是人家不但没有溜号，还来了个“坐等”，令人感动。足见非常时期，大背景是人心涣散，小气候也有春风荡漾。年轻人连声道歉，执意要赔偿损失。有了这番表示，小李已十分满足，哪里好意思要人家真赔？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却不料这次遇上位十二分讲原则的人，再三再四要掏钱。说自己虽然工资不多，是有收入的人，你一个学生家不容易。见小李实在不肯收钱，最后恳切地说：“这样吧，我把随身携带的《一至四卷中的成语与典故汇释》送你顶账。”说罢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包了皮的书递到小李的手里。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得到这本被当时青年人追崇的书也是天意。小李自然没有意见。白胶布嘛，去医务室要一点好了。
事情圆满解决，那位鞍钢客人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下，说声再见，匆匆走了。小李也没有顾得上问问人家的姓名。外面的情况都明白，昨天在招待所办手续，两位服务员还叨叨，说什么“外国有个加拿大，咱们这里大家拿。”十里不同天，还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呢。
张健民
张健民，男，某职业技术学院退休教师。太原市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毕业，从事教育教学管理工作多年。出版散文集《心随鸿鹄忆当年》，主编国家规划教材《经济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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