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本文文字作者：王贞；音频录制：Raphael

标题解释：奶奶，父亲的母亲，有的地方叫祖母；在中国，由于年轻父母工作忙碌，有些人由奶奶带大，对奶奶的感情深厚。

在2015年4月15日之前，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周都会梦到奶奶。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我醒来后总是想落泪。

由于一些原因，我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说，我小时候对父母非常陌生，每次他们来看我，要抱我一下都很难如愿；他们走时，我也从不觉得不舍，说声再见就接着玩自己的。

正因为如此，奶奶觉得我很可怜。奶奶有七个孙子孙女，除了我，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快乐地成长。我跟奶奶和大爷大妈住在一起，每当大爷家的孩子们都出去玩了，家里就剩我自己时，奶奶就偷偷给我塞些好吃的，嘱咐我别跟姐弟们说。据说我有一次缺心眼儿地跟堂姐和堂弟炫耀：奶奶给我点心吃了，不让我告诉你们。

我在奶奶身边长到六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爸妈决定接我回去，我死活不干，大声对奶奶说了一句此后二十多年经常被拿来当笑柄的话：我不走！我要把你家的粮食吃完、房子住倒了才走！

当然，我没做到。我最终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尽管我费尽了心机，连去姥姥家拜年都要拉上堂姐，以保证我不会被爸妈强行带走。我忘了我最终是怎样被说服的，但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爸妈身边的生活身在曹营心在汉，每个周末，我放学后都连饭也不肯吃就催着爸爸带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冬天严寒，夏天酷热，春天刮风，秋天下雨，都从未阻止过我。爸爸总是一边给我讲着三国水浒聊斋志异，一边蹬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把我送到奶奶身边。我曾经从自行车后座上摔下来，也曾经把脚绞进自行车后轮，痛得哇哇大哭，更多的时候是由于坐的时间太长或天气太冷，下车时两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但这些都丝毫没有阻挡我的征程。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长大了，奶奶老了。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我最初不太理解，直到那年，奶奶八十四虚岁，本来好好的，不小心摔了一下，忽然就元气大伤，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了。奶奶说，七十三，八十四，这是坎儿。我当面说她别胡说，转身却掉下了眼泪。大概是由于迷信的心理暗示，奶奶那年精气神儿一下子不行了，除了这儿难受就是那儿难受，但哪儿都查不出病来。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怕她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上街转了半天，找到一款我中意的电铃，一半安在她的床头，一半安在客厅，告诉她睡觉的时候如果需要我们，按一下就行。于是当天，我们不停地听到铃声，每次都赶紧跑去她的房间问她怎么了，老太太总是说，没事儿，我试试好不好使唤。一家人就对着面哈哈大笑。

转年开了春，我要回工作的城市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估计奶奶一宿没怎么合眼，很早就不停地问爸爸几点了，怕起晚了来不及送我。我拖着箱子要走的时候，奶奶跟我说：我还有点儿钱，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嗯，我笑着点头。

我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频繁地梦到奶奶的。之后每次再回家时，我都很想尽力为她多做点什么，给她洗头，洗脚，剪指甲，换下和洗掉她不小心尿湿的裤子和床单，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对我。不同的只是，彼时她做这些时内心充满喜悦和希望，此刻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潸然泪下。

2015年4月15日早上8点47分，我在办公室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我匆忙收拾东西赶回家。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声，是赵照的那首《当你老了》；我停了停脚步，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两个喷嚏。

我回到奶奶的老房子时，看到她已安详地躺在灵床上。

总体来讲，我是个有着正确科学观的人，但那时再握起奶奶冰冷的手，忽然有一个迷信的愿望：她会给我托梦，告诉我一些尚未来得及交代的遗愿吧。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信。我靠近奶奶，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跟她说话，企盼再也无法开口的她回到我梦里给我答复。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来我梦里。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奶奶下葬，真正永远地与我分离，我还是没有梦到她。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依然没有梦到她。头七，三七，五七已过，还是没有。

我再一次梦到奶奶是在她离去后第三十九天的凌晨。她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笑着看着我。我想哭，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来，便醒来了。五天后，我第二次梦到奶奶。再九天后，第三次。再一天后，第四次。再七天后，第五次。

从此，我又回到了几乎每周都梦到奶奶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回想那些每晚极力盼望她给我托梦的日子，我无法解释最初那三十九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有时候不切实际地想，若是再能看她一眼，该多好啊。若是人去世后真的有鬼魂，人们看到鬼魂的反应也必是迥然不同的吧。就像华盛顿·欧文的名著《鬼新郎》中的情节，姑娘看到她以为已经死去的心爱之人再出现时毫无畏惧，而她的姑姑却已经吓晕过去；她坚决要一直留在他出现的地方，姑姑却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是什么导致人们在看到鬼魂时表现出如此大的区别呢？

——一个字，爱。我有些理解了村上春树那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亡并未把奶奶带离我身边，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最近一次梦到奶奶是前几天的中午，梦到小时候的老家，朝阳的大窗子。我和奶奶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院子。我感觉床比平日软，掀开被褥看到多了一层席梦思床垫。我回头问爸爸，奶奶睡软床会不会腰疼？爸爸说，不会。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我光着的脚上，我说，奶奶，你热吗？然后我醒了。我想，如果这是真的，恐怕奶奶又要看着窗外的阳光慢悠悠地说：你都这么大了，咱家的房子还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