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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以少年卡夫卡的眼睛探寻世界

《海边的卡夫卡》是部关于一个十五岁少年成长经历的长篇小说。自2002年9月问世起,不仅在日本一直位居畅销小说之列,甚至在世界范围内也掀起了新一轮的村上热潮,其英译本一经推出,便被《纽约时报》评入“2005年十佳图书”行列。2010年,又入选《朝日新闻》“零年代(2000—2009)的五十部作品”(第二名)。

读者层之外,《卡》在文艺界也受到追捧和热议,当然有褒扬,也有批判。例如,河合隼雄称其为“伟大的物语小说”(《新潮》2002.12),加藤典洋将其视为“疗愈小说”,认为“小说的主题便是关于一个损毁人格的自我治愈问题”(《群像》2003.2)。与上述观点相似,中文版译者林少华,从“精神救赎”角度也给予较高的评价。赞誉之外,小森阳一则认为,《卡》“有意识的禁忌触犯,无外乎体现了这样一种欲望:以暴力与乱伦的方式去彻底抹杀自我的起源与血统,清洗掉自我最根本的历史性,以完成自我的更生”,并将其评判为“处刑小说”(小森阳一:《村上春树论》)

评论之外,村上春树曾直言《卡》对自己来说“是重要作品”。关于《卡》的主题,村上春树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就是让人物(十五岁的少年)“在故事世界自由地东奔西走,借此探索了自己内心世界一些未知场所”(村上春树:《探索了自己内心世界的未知场所》),“藉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性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既然这样,不知称《卡》为“探寻小说”,是否会得到村上春树的认同呢?不管怎样,这是我的一种理解。那么,我就对《卡》这部小说的文体特点,即探索模式,也来番探索。

 

平行表里的叙事

《卡》的奇数章与偶数章所讲述的是“貌离神合”的两个故事。这样的文体结构,始于他早前的作品《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两个故事齐头并进,轮番叙述”,“最后严丝合缝地成为一体,形成一个故事”,是村上春树作品鲜明的艺术特点。村上春树在《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文体》一文中写道:“我们的内在意识说到底在某种意义上是外在世界的反映,而所谓的外在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我们内在意识的反映?亦即是说,它们岂不是作为一对互照的镜子,发挥着各自无限隐喻的功能?”这也许是对平行表里叙事手法的最好解释,也是村上春树大多数作品所特有的文体风格。

《卡》在奇数章里,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名叫田村卡夫卡的十五岁少年,背负着“弑父淫母”的诅咒,在十五岁生日到来之际,只身离家,远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小图书馆的角落里求生的故事;在偶数章里,则刻画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中田聪,因九岁时(1944年)一次事故,导致记忆“脱落”,运用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这个“空壳”老人的离奇经历。老人基本不具备复杂的思辨能力,从不思考何去何从这样的人生课题。与之相反,少年则坚信“责任始自梦中”,时常沉浸于虚幻的想象。

中田老人“智能性障碍”与少年卡夫卡“强迫幻想症”如互照的镜像,老年势在从无向有,少年倾向从有到无,二者相反相成。偶数章里,自“琼尼·沃克”事件之后(与少年生父遇刺相关联),中田老人那原本没有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复建的转机,他不想再做一个“空壳”,想“要返回普通的中田,要成为具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含义的中田”。偶数章里,少年卡夫卡则一步步远离现实,深陷自己的梦境(精神)世界,去寻找答案。与老人一样,少年在这个过程也遇见了关键之人:甲村图书馆馆长佐伯。少年视之为“假设”性生母,由迷恋于佐伯十五岁状态下的“活灵”,而爱上现实中已年届五十的佐伯,并最终与她发生交合。至此,双线合一,完成了“弑父淫母”这一故事的讲述。

“弑父淫母”源自古希腊俄狄浦斯神话。借此,弗洛伊德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结”亦即“恋母情结”。从发生学上看,是因为恋母进而产生的憎父(乃至弑父),所以二者可以细化为前因后果的关系。按照弗氏的理论,随着年龄的增长,恋母情结最终将被压抑至“无意识”领域,但会通过“梦”反映到“潜意识”中。所以,弗氏说:“俄狄浦斯这个传说源于远古的某个梦材料。”(弗洛依德:《论美》)

显然,村上春树在处理“弑父淫母”这一主题时,除了平行叙事外,更多是采用了“表里互照”手法。所谓的表,就是客观现实,用小说中的话说即“容器”,所谓的里,就是主观精神,用小说中的话说即“迷宫”。扩言之,即灵与体,实与虚,客观世界与精神世界。它们正如村上春树所说,是“互照隐喻”的关系。小说的表叙事相对容易理解,而小说的里叙事则比较晦涩。里叙事最典型的表现手法,可以用村上春树最新作品《刺杀骑士团长》第一部的副标题“显形理念”加以理解。就是将“理念”“显形”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通过小说来加以图解。例如,KFCLOGO上校山德士、威士忌商标上的琼尼·沃克、“白色活物”“叫乌鸦的少年”,以及猫等。事实上,村上春树是通过“置换”手法来叙述“弑父淫母”,是一种“拟似”(小森阳一)性的“弑父淫母”,而非客观事实上的“弑父淫母”。这点极为关键,否则《卡》这部小说就果真触犯了人类的禁忌。不过,即便是将“无形的东西置换成故事形态”(村上春树:《来自后共产主义世界的提问》),却仍然残留含混之处,想必这也是《卡》这部小说遭受非议的一个原因。

村上春树对“弑父淫母”故事的演绎,与佛氏的精神分析理论或者说与人类禁忌可谓背道而驰。俄狄浦斯在主观上是为了摆脱诅咒,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弑父淫母”。佛氏也只是承认正常人的“恋母情结”处于“无意识”层。但是,小说《卡》则将“弑父淫母”上升至“意识”层,这是与以往此类主题的根本性区别。“淫母”发生在小说的第31章,少年卡夫卡是在将佐伯视为“假说中的母亲”的情况之下,与她发生了实实在在交合。即便现实层面佐伯否认了少年的“生母假说”,但不得不说在少年的主观意识里,他是在认同自己的“生母假说”情况下,与之交合。可见,这不是“恋母情结”的“理念显形”,而是“理念做实”。主观意愿下与“假设为生母”的女性发生性爱,且事后毫无罪感,作为读者,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点。当然,村上春树还是保留了小说的含混性,假说毕竟也只是假说。至于说“弑父”情节,则是通过里叙事来表达,即通过刺杀琼尼·沃克这一“显形理念”来实现,并且通过乌鸦在limbo中啄杀男子来进一步加以描述,也是少年从主观意识层面实施的一次精神抹杀。琼尼·沃克是父权强权、暴力杀戮之“理念”的化身,所以《卡》中的“弑父”是包含了正面特定含义的“弑父”。当然,“弑父”本身也是强权暴力,如同“战争在战争本身中成长”,这不仅是人类无法规避的诅咒之一,也是“理念”——这一哲学概念——流变无穷、无以抹杀之必然。其实,“弑父淫母”也是人生时常要面对的悖谬之一。

平行表里叙事,还可以从“choros”进一步加以理解。《卡》的17章中,少年卡夫卡说道:“希腊剧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队出场。他们站在舞台后头,齐声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地说服他们。便利得很。我时不时心想,若是自己身后也有那么一队人就好了。”古希腊悲剧源于合唱,而合唱队“choros”在剧中占有重要地位,不仅起着剧中人物的作用,有时甚至起到主要人物的作用,或构成矛盾冲突的一方,或者促进、影响剧情的发展。其实,《卡》的偶数章相当于奇数章的“choros”,而且还是“促进、影响剧情的发展”的“choros”。二者之间,如同一出戏剧的台前幕后,也是体现了一种互为隐喻的关系。

偶数章的前半段是中田老人寻猫、救猫的故事。猫这一意象,就是少年卡夫卡背后的“choros”之一。猫是人类极为古老的宠物,已知最早的猫,约在公元前4000年的埃及古墓中被发现。经历如此长久的驯化史,猫依然有着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特质,这不正是十五岁的少年想要挣脱被学校、家庭、社会等主流文化所同化的一种心理倾向吗?同时,猫是极为敏感的动物,有一双感觉灵敏度超高的眼睛(古埃及墓室壁画中,常常有猫眼,侦察和驱逐可能危害墓主灵魂的恶魔),这也象征着十五岁的少年那极为敏锐的心灵。假如“choros”说,“田村卡夫卡的灵魂是只猫”,怕不为过吧。

偶数章中的两个重要人物,中田老人和青年星野,也可以视为少年卡夫卡人生后台的“choros”。中田和星野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不善于思考,总是“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这正是少年卡夫卡对“硬被现实推向前去”所产生的“无可救药的无奈”的一种反面演示,他显然憎恨这样的被动。小说第32章,中田老人说自己是个“空壳”,是“谁都可以自由进去”的“空房子”。所以,当琼尼·沃克钻到他的体内,中田则摇身一变成为暴徒,行凶杀之。这就是少年体内深藏且不可剔除的“暴力”本性,以及“弑父”诅咒的寓言性演示。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中田老人记忆“脱落”,他没有“实质”,是个灵魂不完整(“影子都比别人少一半”)之人,也反向说明了“思考”以及“记忆”的重要性。唯有记忆官能正常,方能进行长远思考,思考所得也要由记忆来保存,如此循环递进,个体才能“成为具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含义的”人,而不是任由灌输的容器,随意涂抹的画纸。这不就是少年卡夫卡所期待的吗。同理可知,青年星野——从“一向心浮气躁”到“深入地径直地思考”——这样的人生转变,自然也提前宣示了少年卡夫卡未来人生的积极走向。

文本内外的关联

《卡》这部小说除了故事主体之外,还摘引了其他外部文本。村上所塑造的少年卡夫卡,是个热衷于阅读的少年,借此《卡》中提及了神话、宗教、文学、传记、战争等多个题材的书籍和作品。点名道姓的有《俄狄浦斯王》《盛宴》《圣经》《一千零一夜》《源氏物语》《在流放地》《虞美人草》《矿工》等。这些作品没有游离于小说文本之外,并非随意引用,而是与《卡》作品本身形成互文关联。或者说,《卡》这部小说之所以光怪陆离、迷宫深邃、隐喻变迁,正是以上这些作品在《卡》中的斑驳投影所致。

《在流放地》是弗兰茨·卡夫卡的短篇寓言小说,所讲述的是,在流放地有部“行刑机器”将“判决”文刺刻于受刑者身体上,并最终将犯人身体刺穿令其死亡。其关键词为“判决”“行刑”“死亡”以及“流放”,这些影子都在《卡》中找到。少年卡夫卡的出走即是“流放”,背负“弑父淫母”的诅咒即是“判决”。同时,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是荒诞的代名词,这也是田村卡夫卡名字的一层深意,即真实的姓氏(田村)和“不可思议”的名字(卡夫卡)的一种离奇组合,同时也是《卡》这部小说虚实交融的文体风格的所在。

《盛宴》《圣经》有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构成的。岂料,神用利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结果,世上只有男和女,为了寻找本应有的另一半,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这紧扣了小说“寻找自己”的主题之一,亦是少年面对命运,喟叹“无奈”状态的写照。这一状态,又在夏目漱石的《矿工》中进一步展开,少年卡夫卡提出了自己对《矿工》的理解,“原封不动地接受”(现实),(现实)“难以选择”,“不知其(故事)说什么”,这些反映出了一个即将步入社会的少年所面临的现实难题。另一方面,也表明少年那种刻意规避“现实”的一种处世方式。

《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故事集,从其产生背景可以归纳为,借用“讲故事”来保存生命。正如小说中的卡夫卡所说:“说谎固然让我内疚,但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各种各样的事。”当然,小说的主题并不是“说谎”。而是《一千零一夜》中“猥琐、杂乱、色情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故事”风格,构成了少年卡夫卡所渴望的“常识框架所收勒不住的自由奔放的生命力”的脚注。此外,当佐伯的人生记忆“三本文件”被烧毁之后,她虽然迎来了人生的终结,但她的生命却永久地保存在了少年卡夫卡的内心世界之中。可见,讲故事来保存生命并非只是神话传说,也是生命在他者记忆中得以延续的实实在在的事实。

此外,《一千零一夜·哈桑的故事》《在流放地》《矿工》乃至《俄狄浦斯王》,它们作为《卡》这部小说的外在光源无论原色如何,却都暗含了一个同样的趋势:出走(探寻)。这也许正是十五岁少年问道于书本的一种感悟,并毅然为之而践行。小说的第20章里,那位卡车司机点明了所在,“关系性如此这般一个个集合起来,自然有意义从中产生。关系性越多,意义也就越深。”

少年卡夫卡故事的开始是离家,目的地则是甲村图书馆,通过“图书馆”中的书箱来“寻找通向'那边’世界大门的场所。一扇扇大门,拥有一个个不同的故事。那里有谜团,有恐怖,有喜悦。有隐喻的通道,有象征的窗口,有寓意的暗橱。”(村上春树:《故事的良性循环》)最终,十五岁的少年逐步丰富了内外世界的认知和理解,内心世界不断得以显现(无论其中包含什么)、得以充实(无论其中是否含有答案),此后的少年才算真正迈进了人生的“下一阶段”,敢于接受世界“凶顽”的挑战,“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上演了一个“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的神话,而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作为读者的我,也想以少年卡夫卡的眼睛探寻世界——无论是这边的世界,还是那边的世界。世界没有尽头,探寻也难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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