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在培训机构当英语教师的时候,遇到过这么一个“天才儿童”。
暑期衔接班的第一节课上，看到那个小男孩，我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他半张着嘴，眼神有些呆滞和空洞，定定地看着前方，而不是像其他孩子那样眼睛滴溜溜地转。
自我介绍之后，我问小朋友们有没有英文名。他还是目不斜视，冷冷地说他叫Joe。他旁边的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我叫Ricky。”然后指着旁边的女孩说：“她是Lisa。”为了活跃气氛，我让小朋友们先一起来大笑一下。Lisa和Ricky都很开怀，发出魔性的笑声。只有Joe一个人还是那样半张嘴，呆呆地看着前方。
我走到Joe的面前，极力用可爱的语调说：“来笑一个。” 他就像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样，还是那样站着。我于是让Ricky逗他一下。Ricky对着他又摇又晃又叫又做鬼脸，然而Joe依旧是那副模样，丝毫不为所动。Ricky急了，用手使劲把他的两个嘴角向上推，才勉强推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下课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负责招生的同事，那个Joe是不是智商有点问题？同事却说：“他是个天才呢。” 我诧异地看着她。“Joe是他们班上的第一名，在学校也是前几。他参加奥数竞赛还拿了奖，可厉害了。”同事说。我收起我的惊讶回到教室。心想。原来天才真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第二节课我们学习用英语自我介绍和打招呼。因为是刚刚二年级结束准备升三年级的孩子，我上课还是以培养兴趣、快乐教学为主的，经常会在教学过程中穿插一些相关歌曲、游戏、绘画之类的活动。我让他们三个都在黑板上画一个代表自己的小朋友。Lisa和Ricky都迅速地在黑板上框出一大块领土，画出眼睛大大的，带着明媚笑容的，或帅气或美丽的形象。只有Joe缩在黑板的一角，用凌乱的线条画出了小小的，面目模糊的，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男孩。与其他两幅画形成鲜明对比，看上去如同一个异类。
看到Joe的画，我有种非常揪心的感觉：这孩子的内心是怎样的阴郁，才会画出这样的一个形象来？
之后的课上我都非常注意，尽量地安排一些团队游戏以及能让小朋友们情绪嗨起来的活动。我发现虽然Joe上课大多时候都是那副呆呆傻傻、与世隔绝的样子，但是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几乎是我说一遍内容他就都记住了，练习题也做得飞快。对于Joe我也不吝表扬，总希望能多给他一些信心，让他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Joe的情况渐渐有了改观。明显变得活泼了，笑容也多了起来，上课会抢答问题，每次来上课也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为这些小小的改变感到开心，并且向同事口出狂言：不注重传授快乐的英语老师不是好公民。
到了八月初，因为有的家长要带孩子出去旅游，我们培训学校就全体放了一个星期的假。放假回来后，小朋友们都开心地和我分享旅游见闻，没出去玩的小朋友也都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说这一周干什么了。晚上到了Joe所在的这个班上课的时候，Ricky第一个到来，说爸妈带他去蒙古玩了，还带了一个小纪念品给我。Lisa是第二个到的，说她去了海边，虽然晒黑了但学会了游泳。我们正说着，Joe走了进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和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况一样，半张着嘴眼神呆滞地坐到了座位上。一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又回归原样了，我之前的努力白费了。
果然，他又变成了刚开始来时的那个样子，不笑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眼神空洞地坐着听课。我不禁怀疑，是怎样的生活环境会让一周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这么快就变回呆板阴郁、毫无生机的模样。我想起每次送Joe来上课的他妈妈，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她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脸，看起来温婉贤淑，和我们说话时不紧不慢、条理分明，让人感觉就是一个很普通平和的家长而已，很难把她和“天才儿童”或“问题少年”的妈妈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我试探着找Joe的妈妈谈话，问她是不是对孩子管得比较紧。他妈妈波澜不惊地跟我说：“没有啊。我们都是随他自己的，也没给他报太多课外班。奥数是他自己感兴趣要学的。英语是因为马上学校要上了，才给他报的你们这个衔接班。”听她这么说，我的疑惑反而更深了，总觉得如果没有哪里扭曲的话，Joe一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不久后，有一个Joe的同班同学的家长在跟我们闲聊时说起：“他呀，学习都要学疯了。他妈妈主要管他语文，他爸爸专门抓他奥数。两个人一条心，让小孩往死里学。班上同学下课找他玩，他都不去，就说我要做题。”
我听了不甚唏嘘，觉得可能事情并不像他妈妈说的那样简单。我们都知道许多家长都是表面上说“放养”“快乐教育”“顺其自然”，但其实暗地里给孩子补这个学那个，只是没有见过把孩子弄成像Joe这样的。
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进行了一场期中测试，Joe不出所料考得最好。他妈妈非常客气地向我表示感谢。Ricky得了86分，考得最差，却依然笑嘻嘻地让妈妈把试卷给他装进包里。他妈妈哭笑不得地说：“你看看你，考最差还这么高兴。我是该说你乐观呢，还是没心没肺呢？”
后来，我表姐想把孩子送到我们机构来学英语，于是亲自来我的班上试听体验。下课之后她跟我说，她就喜欢像Joe这种，上课不吵不闹，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坐在那里听课，然后老师一问问题全都回答得出来的孩子。我说，可是我对Joe表示担忧，才三年级，就这样懂事和安静，其实是违反天性的、不健康的。表姐说，懂事还不好，自己知道认真学习都不用大人操心。我说其实对孩子来讲，玩也是很重要的。
“玩能玩出成绩来？”表姐对我翻了个白眼。我说我宁愿以后我家孩子贪玩一点，哪怕学习成绩不怎么好，也不要成为这种天才儿童。表姐立刻提高了声音反驳：“我家孩子要是能成为天才儿童，我就高兴死了。”我叹口气，不说话了，心里想，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长，才会有那么多少年老成、没有童年的孩子。
课程的内容上完后，最后一次课是模拟测试。也就是走个过场，象征性地检验一下暑期的学习成果。大家都知道的，培训机构的测试结果既不和学校的评优挂钩，也不和升学有任何联系，只是了解一下学习效果而已。考试之前，主管和我打招呼：“尽量要让小朋友们的分都考得高一点，让大家开心点，家长们才会愿意续费，以后继续来。你要帮小朋友们检查试卷，适当的提醒和放水，记住了。”
考试的时候，我想，Joe一定是全会的，不需要查看，于是就主要盯着Ricky和Lisa的试卷，并提醒他们：“有小朋友的第二道填空题错了。”“再想一想第五道选择题该选什么？”考试结果出来后，让大家都有些意外：Lisa 95分，Ricky 90分，Joe 89分。Joe后面有两题出现了失误，大概是由于选项没有看清。
当我把试卷发到家长们手上并一个个给他们分析情况时，Joe的妈妈很平静地听我说，然后扭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Joe。突然，Joe放声大哭起来。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安慰他。我也蹲到Joe的面前，帮他擦眼泪，告诉他没关系，这不是真的考试，只是一次练习。在我们的安抚下，Joe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就在我起身的同时，Joe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他妈妈，立刻又大哭起来。而我从Joe身后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妈妈的眼神。那是一种与那张温婉柔和的脸极不相称的凌厉冷酷的眼神，透露着一种似乎要把眼中之物撕碎开来一般的凶狠、尖利。在三伏天的炎炎热浪里，我竟感觉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缓慢转过身，映入眼帘的重又是平时那张波澜不惊、平静柔和的脸。Joe 的妈妈用一贯礼貌的语气对我说：“老师，谢谢，给你添麻烦了。”然后便拉着大哭不止的Joe往外走。我们听着他的哭声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我久久都不能平静。想Joe的异常表现，想他妈妈对外人和对Joe表现出的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我自责，如果不是我给另外两位学生提醒，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可是又想，事情的根源并不在于这一次考试，而在于Joe的父母丝毫不能容忍他的任何失误或是不优秀。我很想尽一己之力能够为Joe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无从下手，况且课程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再见到他。
纠结许久，第二天，我还是拨通了Joe的母亲的电话。我小心地措辞，说希望站在一个母亲和教育工作者而不是盈利机构单科老师的角度上和她聊一聊关于Joe的情况。Joe的母亲没有拒绝我，并且还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告诉她那次考试的真相，告诉她Joe的学习能力和成绩已经出类拔萃了，没必要过于较真。相反，我觉得严重的是发现Joe对于外部世界有很深的畏惧，有时听力磁带里切换题目时的提示音，也能把他吓得一惊。我说Joe现在需要更多的是快乐和关爱，而不是成绩。
Joe的妈妈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回应我，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会注意。仿佛我俩讨论的是孩子头发的长短或吃菜的口味，仿佛我们只是在礼节性地寒暄，不至于触及任何生活实质，仿佛我的热切和担心纯属多余。她说得越是平静，我就越感到绝望，感到我这样的尝试完全是徒劳，未能对他们以天才儿童的要求为孩子编织的严酷牢笼产生丝毫摇晃。
再后来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Joe。只是听他同学的家长说“他又参加竞赛了。”“他又被父母送去参加XX集训营了。”“他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他爸妈总说是孩子自己想学。其实都是他们逼着在学。”
第二年的暑假，Joe 的妈妈带着他又出现在我们机构，说要给孩子报今年的暑假班。我热情地和Joe打招呼，他竟然像完全不认识我一般，还是以那副呆滞、定神的状态，目不转睛地站在那。他妈妈提醒他喊老师好，他才用低沉的声音缓慢地挤出一句“老师好。”
由于我的班都已经满员了，Joe进了我们一个新来的同事的班。同事说他真的与众不同，上课从来没有动静，有时她都怀疑Joe是否在听，但一做练习他总是又快又对。小朋友们都羡慕Joe，说他是天才，听一遍就懂。其他家长也用他来和自己家孩子对比。
“只是，从来没有谁见过他笑。”同事说，“他好像根本就不会笑。”
是啊，他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天才儿童，但是，再也不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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