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3日深夜，我第三次看完了苏童“迄今为止商业上最失败的作品”——《蛇为什么会飞》，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
我第一次看这本书是十八年前，在我小叔送我的2002年第2期《收获》杂志上。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趴在自己的小单人床上，如痴如醉地读到凌晨两点，感觉我的心被这个作家深深俘获。从那天起，我沉迷于他的作品无法停止。我至今还留着那本杂志，你可能注意到了封面上有一块污渍，那是因为我曾经死乞白赖地非要把它“借”给朋友阅读，她的咖啡不小心洒在了上面。
2012年12月10日，是个周一，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却无法在办公室里坐稳。吃过午饭，我溜出单位，去了苏童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在京师大厦二层第6会议室见到了他。他那天在那里做“我的文学道路从这里开始”专场讲座。
在那次讲座上，苏童被问到如何看待自己“迄今为止商业上最失败的作品”，即《蛇为什么会飞》，他说（大意）：我不觉得它差，我不太分得清我哪部作品写得好哪部作品写得差，对我来说，那些作品都是用心写出来的。
我当时坐在台下，忽然想哭。《蛇为什么会飞》已成为苏童标志性的失败作品，豆瓣评分只有6.7分，然而这些丝毫不影响我对它的热爱。我从那里熟悉了三街十八巷；从那里沉湎于苏童作品潮湿阴冷的氛围、犀利得近乎歇斯底里的文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那里爱上他笔下各种各样风格迥异的女性形象：“胸大无脑”的金发女孩，冷艳得几近冷酷的冷燕，好心的修红，高高在上的萧小姐……当我亲耳听到作者本人说它“不差”的时候，我的内心几乎在咆哮：不差！当然不差！
《蛇为什么会飞》讲的是2000年，我国南方某旅游城市火车站附近的一群普通人的故事。男主角克渊，罕见地，是个“吃社会饭的”，以催债为生；女主角“金发女孩”是个从北方来这里寻找工作机会的女孩，穿着、气质被火车站的“烂仔”们普遍认为像“鸡”；另外还有两个戏份较多的女性，都是车站旅社的服务员，分别是漂亮、高冷的冷燕和相貌普通、心地善良的修红。
《蛇为什么会飞》刚出版时，曾经有记者采访过苏童，问他“为什么要写一个人渣”。我对这个问法很不满意，我严重怀疑这个记者没读过这本书，至少是没有认真读。
克渊是“人渣”吗？我丝毫不觉得。至少在本书中的表现，他一点都没有“人渣”的特质。也许他在年轻时，曾经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三青子，因此被德群招至麾下做催债业务，但是本书描写的是他做了这行以后的事。整本书的内容中，除了在最后人身安全被严重威胁时，他从来没有打过架，催债也只是采取“粘人大法”，或者用“吃蛇表演”吓唬老赖们。并且，他对于人们看到他出马就想到“捅一刀解决问题”是很不满的，因为他虽然长得凶，但其实从不用那么粗暴的手段。另外，克渊很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对于拿着“比教授还高的工资”却没多少活儿干感到于心不安。他还很热心，城里谁家死了人，他都会凭着丰富的白事经验前去帮忙。
在私生活方面，克渊的确喜欢去顺风街上“洗头”，不过由于生理上的某些缺陷，事实上也从没有过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他虽然说话粗俗，但内心还是保存着比较善良的一面的。在德群和三三以工作机会为诱饵诱骗金发女孩跳“艳舞”时，克渊在关键一刻冒着得罪老板的风险，捂着自己的耳朵对女孩喊：别脱，别脱，你会上当的。后来，在金发女孩主动要钻进他的被窝时，他也“两只手蒙着脸对床上的金发女孩说，别进去，别脱”。
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是“人渣”？我不同意。至少我对这个人物形象是无法厌恶的。他有种种缺点，是个可笑又可怜的小人物，可是他没有违法乱纪（最后和疯大林的冲突也是出于自卫考虑），没有损人利己，也没有对哪个女孩始乱终弃，怎么就“渣”了？苏童对这个人物的处理是很高明的，既写出了他的丑陋、凶恶与粗俗，又让读者觉得他有点可爱，无法简单地给他贴上“好人”或是“坏人”的标签。这体现出了卓越的作家与一般写手的区别。
《蛇为什么会飞》里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三个女性，其中我认为金发女孩应算是第一女主角。
这个来自辽宁瓦房店的女孩，有着强烈的虚荣心，非说自己是北京人，理由是“我在北京呆了快三年了，怎么不是北京人”。她的性格非常单纯，说“头脑简单”也不为过，在沈阳偶遇一个“导演”，人家说了一句场面话，“你可以在广告里做张曼玉的替身”，她就信以为真，马上去照着张曼玉整了个容，跑到南方来找那个“导演”。
我们从书中可以看出，金发女孩漂亮是漂亮的，但是气质这块儿还是差了一些，经常被那些无所事事的臭男人们议论“可能是鸡，有点像鸡”。对于这种污蔑，金发女孩从不容忍，总是毫不客气地骂回去：“你妈妈是鸡，你姐姐是鸡，你老婆是鸡——我不是鸡！你奶奶是鸡，你妹妹是鸡，你们一家人都是鸡——我不是鸡！”只有对克渊的态度不一样，在和克渊谈到这个话题时，她说：“现在不是，将来说不定就是了呢。”我认为这是因为她对克渊是抱着信任的，知道他不会误会和看低自己。
金发女孩和克渊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没有伤害过他人，却遭到很多人的鄙视。她和克渊在一起的那一晚，是全书最温暖的一节。最终，金发女孩带着被伤害的脸和心离开这座不属于她的城市，令人心疼，也令人欣慰。同时北上的还有克渊。他们带着不同的目的去往不同的目的地，但终究走在同一个方向上，我想这也体现了作者给予他们的温柔、善意的期待。
冷燕，人如其名，十分冷艳，像克渊这样的，约冷燕看电影约了将近二十年，一次也没有成功过。由于人长得漂亮，冷燕从小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较高的期待，但只是做了一个旅社服务员，又嫁了一个徒有其表的老公，与城里其他三大美女的人生境遇差了太多，于是心理失衡，想方设法地往上爬，为了钱可以做一些不那么冷艳的事。
可以说，冷燕和金发女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金发女孩表面虚荣、愚蠢，其实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尊，靠自己的努力去讨生活；而冷燕表面精致、努力，事实上骨子里是很势利的，她的冷艳甚至冷酷只针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对于能帮助她获取更多物质利益的人，她是可以摆出另一副面孔的。
同为车站旅社的服务员，修红和冷燕的对比是很鲜明的。由于长相普通，身材偏胖，修红没有资格站在总台，只能呆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阴影中。也许也正因此，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过高的期待，得了旅社“微笑之星”的荣誉，便足以让她掬一捧热泪，掏出旧照片回忆自己献给单位的整个青春。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被她取代的昔日“微笑之星”会就此记恨上她，好姐妹多年的情谊就这样瞬间破灭。
再加上丈夫对她的不信任、喜欢的电台男主播对她的侮辱、车站广场踩踏事件对她造成的伤害……一系列不顺遂使得一直压抑自己情感的好人“修大姐”的精神遭受了承受不了的刺激，酿成了严重的后果。
苏童自己评价修红这个人物说，她“是这个时代的特有历史造成的一个怪胎”。
除了上述四位主角外，书中还成功塑造了德群、梁坚、萧小姐、疯大林等一系列色彩鲜明的角色，展示了急剧变化的时代背景下不同人群的生活与灵魂。他们的举止和言语无不有着苏童特有的夸张和荒诞，却贴切地反映了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真实心态。
在《蛇为什么会飞》之前，苏童的作品大多属于历史题材，《蛇》是他第一部直面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也许正因为它是一部转型之作，所以承受了众多的议论。蛇的意象虽然贯穿了整个故事，但其实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它多余，因为它有另外的重大使命：恰如其分地营造了紧张的氛围，并成为一种象征符号——你问蛇为什么会飞？蛇为什么不能会飞？现实已然如此荒诞，蛇会飞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部书和苏童的其他作品一样，文字粗砺而戏谑，内核却是优雅和忧伤的。正如普利策文学奖得主、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描述对苏童作品的印象时所说：近乎病态的狂想曲，仿佛穿着黑漆外套，任性而优雅。
这也近乎我对苏童本人的印象。他嘴角时常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坏笑，牙齿被烟熏得有点黑，然而本人却是腼腆而温柔的。
我一直记得，2012年12月10日那次讲座结束后，人们乌泱乌泱地拥上去找他签名，他一边签一边向拿着本子的朋友道歉：“对不起，我要赶飞机，就只签带书的了。”我绕到他身后，递过一本我编辑的杂志（那时我供职于某杂志编辑部），说：“童老师（苏童不姓苏，姓童），我想送您一本我做的杂志。”他手底下紧张地签着名，但依然拖着长声温柔地答道：“哎——谢谢。”
又是八年过去，我依旧沉迷于城北地带的三街十八巷，也依旧沉迷于苏童在作品之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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