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销点的变迁
作者：李拙
从前乡下村子里尚住着土坯墙青泥瓦房时，十里八村，走街串巷倒卖东西的是个精瘦老头，头发黑白间杂，单眼皮下鼓轮双小眼儿，脸儿拾掇得干净，颔下一绺胡须。他左肩膀头扛一条桑木扁担，左手扶正，右手摇摆着不浪鼓“咚、咚、咚——”。扁担两头各提溜一个竹篾筐，不大也不深，里头皆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像针头线脑、量布料的黄木尺子、顶针，还有浆洗纺线用的各色颜料，当然也有小孩子们最喜爱的雪白的糖豆和游戏玩的琉璃蛋儿。无论春夏秋冬，这老头摇晃着不浪鼓走街串巷，不吆不喝，村民们只要听到“咚咚咚——”的鼓响，就知道卖东西的来了，孩子们听见了就赶忙跑出来，跟着围着，都想看看这老头又带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那时人穷，手里没几个钱，以物易物还较为普遍，我就曾偷偷地用一个空农药瓶换得一副动物画纸棋牌。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对那老头儿失去了记忆，只是偶尔还能回想起诸如以上模糊的画面。
大概是在我上小学时候，村西头开张了第一家代销点，店主是村里人，单身汉，秃顶，脑门铮亮，脸色总是红润，见人爱笑，一笑眼睛就成了一线天。他与其上了年纪的母亲过活，俩人三间房，年岁大的母亲居东两间，西头单辟一间算是柜台。代销点自然比那“货郎担”不同，所卖的物品更为丰富，像增添了油盐酱醋，味精、十三香以及加甜的糖精，也有瓜子洋糖以及香烟，这在当时对农村人来说还算是奢侈品。但随着收入的增加，生活的改善，奢侈品也慢慢地销售开来。由于店主脑袋好使，做买卖从不蒙老骗幼，时常还抹个零头，饶点实惠，附近村子也大都爱到他这买些零碎，母子二人的家境也渐渐殷实，常常令人艳羡。村里人都说:做生意谁也比不过（某某）。
然而好景不长，这精明能干的单身汉在埋葬了去世的母亲后不久，便迷上了赌博，嗜赌成性难以自拔，代销点变成了容纳劣人的赌场——打麻将、织骰子、推牌九，多年积攒的丰厚家资被其转瞬挥霍殆尽。然而祸不单行，某夜又遭了窃贼，受了不小的惊吓，正值壮年的精明店主的身体陡转直下，整天自言自语，旁人也听不懂，目光呆滞，变得神经兮兮。邻居帮忙报了案，察寻无果，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之后，神经兮兮的店主也一命呜呼。因为没有子嗣，无人料理其后事，村里人一商量，便在当夜简单敛棺，将其尸体偷偷地埋掉了。听说后来政府强制推行火化，经人举报后，政府派人挖了单身汉的坟，大斧子劈开棺材，发臭的尸体被浇上汽油烧成了灰，一片骨头渣也没剩。其实，自打单身汉变得神经兮兮之后我也就见过其一面，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是我从邻里之间闲侃时听来的。
第一家代销点倒闭后，村里人的生活虽然还在继续，但人人都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购买日常用品不方便了！原先可以几步走到代销点及时买到所急用的东西，而如今却不得不到距离村子六七里地的集上购买。比如某家人正在炒菜，拎起来盐袋子忽然发现没盐了，于是来回火急火燎地走上个把小时上集市，待回到家中发现吵的菜已经凉罄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村子里的人过着怀念代销点的生活。
距离第一家代销点倒闭大约一年多，第二家开张营业了。店面位于村大街当间儿，经营人是一对新婚夫妇，男的不大爱说话，老实巴交，媳妇倒是话儿精，聪明伶俐。俩人都是高中毕业，村人都夸有学问。尤其是媳妇，可谓是做生意世家出身，这开代销点的注意便是她当的家。媳妇娘家是集上的，其父母早在政府放开集市时就做着小本买卖，近水花草好照影，耳渲目染，这媳妇的头脑也练了出来。
代销点自开张之日起便红红火火，村人不用远上集，也都心里高兴，再加上那媳妇儿管用的头脑，时常变着法儿的做个促销，比如秤瓜子的送块糖，两包味精送袋盐，这都极大地激发了村人购买的热情，小两口儿忙得不亦乐乎。男的开三轮车时常出远进货，货物也更加丰富了，像啤酒白酒，变蛋香肠方便面，也有了饮料健力宝。男的主外，女的主内。媳妇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一间不大的店面收拾的干干净净，货物摆放的整整齐齐。小两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生了儿子，美满的家庭时常为村人称道。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中原大地，东南沿海迅速发展的浪潮沸腾了乡下成千上万青壮年的热血，人心思动。小两口年纪轻轻，又加高中毕业的文凭，在当时算是文化人。那媳妇眼光独到，看得远，两人狠下心来，放下已经经营不错的代销点，带上几年来所有的积蓄，打上行李包袱，南下广州开拓新天下去了。代销点的生意便由其父母接手，由于其父母是几辈子的庄稼人，不懂算盘珠子上的道理，不久之后，原本经营有声有色的生意惨淡下来，又维持了一段时间，眼看冷淡不堪，于是便关门不干了。
从那以后，村里也有两家不安分的人陆续开张经营起了代销点，然而都没有长久，不是货物质量有问题便是头脑转不开，最后不得不弃了以此赚钱糊口的念头另谋出路去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县城读高中，自然很少关注村子里发生的故事，不过现在想来，代销点几近走向消亡的情况也有其必然性。随着乡下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庭条件已经允许人在较短时间内办成日常中偶然发生的有关柴米油盐事儿，比如村里修通了水泥路，家家户户购买了摩托车或电动车，上集购物打个来回也就五六分钟。村里人宁愿骑车子到较远的集市，一方面集上的物品齐全，另一方面物品的质量也相对有保证。
代销点的演变确实映射出中国农村社会的变化发展，然而曾几何时我认为的代销点会消亡的论点并没有得到现实的印证。待我上了大学，远去东北读书，就更加难以关注村子里的事情。然而寒假归来，发现又一家代销点开张了，问了父母得知，这代销点已经开张两年多了。
店主是一对五十多岁老夫妻，儿子闺女娶的娶嫁的嫁，一辈子的大事儿算是办完了。男的原是远近闻名的厨长老师，做饭菜十分精道，十里八乡红白喜事待客都请他做菜掌勺子，因为上了年纪，又得了偏袒，也就推辞了掌勺的积德事儿，待把病治得差不多后，老两口便开了这家代销点。店面原位于大街水泥路南，后来生意做大，货物储放不方便，老头便请人在挨边路北自家自留地上建了两大间泡沫铁皮房。铁皮墙刷上白漆，房顶纯蓝，门口订着写有代销点三个字的牌子，看上去有鼻子有眼，像模像样。店内东一间简单的摆放着货物，有北方的大米，南方的酒水，四川的精盐，山西的陈醋，还有绿茶红茶矿泉水；香烟也有各种档次的，三五块的是卖给老头儿的，也有十块二十块的是卖给在外打工过年回来的年轻人的；供应小孩子们的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玩具等；农用的有麦种、玉米种，施肥的复合肥、碳铵、尿素，人吃的白膜、红薯粉，各类调料也一应俱全，虽然量不多，但也可谓供需有度。
临近年关，村里人外出的大多都会回来过年，这个月份各家也都没有农活，回来过年就是团圆迎节，也是消费最为旺盛的时节。店主逮住机会想要痛痛快快的赚一把那是自然，为了吸引人流，他特意把店面西间房腾出空地来，门口架上火堆，屋内摆上两张八仙桌供打麻将，由此虽然房间很大也常常人挨人人挤人，有打麻将的，有看麻将的，有在闲聊的，也有年轻妇女解开领口袒露胸脯喂孩子奶的。男人女人都挤在一起，男的抽烟，弄得烟雾缭绕、云里雾里，女的不耐烦便嚷嚷着掐烟，但男人们置之不理，弄得满屋子昏天黑地，但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代销点的生意，反而越做越红火了。最近店主为了更多的拉人源，特意花费两千多块钱买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又辗转弄来一台“老虎机”，这些对于农村人来说依然算是下了血本，然而据我所知，“老虎机”这玩意是纯粹的赌博用具。
是的，对于打麻将而言，它一半是娱乐，一半是赌博，随着收入的增加，赌资也越来越大，弄不好就会掉入陷阱。但我向来不反对以打麻将为娱乐方式，毕竟农村现在的娱乐场所及设施并不多见，无论在家农忙的，还是常年打工的，一年到头挣了钱，谁不想放纵一下呢，在外省吃俭用拼命挣钱，回来了当然要乐呵乐呵，图个快活，图个自在，这才是一般村人的生活情趣之所在，也是他们认为的美好人生。所以，即使男人打麻将夜不归宿，或者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女人顶多抱怨两句，也不会闹得死去活来。
代销点又重新在乡下农村扮演起了重要的角色，虽然比不上县城里的超市，更比不上大都市里的商场购物中心，然而在乡下的自然村中，它的存在无可替代。它既是买卖中心，又是娱乐场所，既有便民利民的一面，也有害民误民的潜在危险。但我想，这只是一时的，是由农村的发展现实决定的，随着生活的进一步改善，村民们的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也会得到极大地改观，田园牧歌、清净自然，而他们所生活的这方土地也定会成为外界人类所向往的人间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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