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严榕

    使劲推开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我听到它们在幽暗与沉闷中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带着木纹肌理的柔韧质地。
    随即，门外的世界豁然呈现在眼前一一天空澄澈明亮，金黄如蜜糖的春阳，暖融融地流淌在眼前一垄垄田野上。绿得要冒油的麦苗，黄得要淌蜜的油菜花田，一片片，一行行。直线的延伸，曲线的弧度。高低错落，上下起伏，遥相呼应，构成了田野黄绿相间的主色调，默然呈现出一种慈悲的蜜意与风度。
    对面的山梁，传来一声悠远的犬吠。悠长的回声在四野的山脊、树梢碰撞。在高远的天空，厚实的土地间低回碰撞。犬吠声，于是显得越发明亮，清越。最终，融化在金灿灿的光影里。那栋土坯房，立于山坡。深褐的土色与黑褐色的瓦片，在同样被绿与黄主宰的田野边，倒成了若有若无的背景。
    远山在半边天空画出起起伏伏的温柔曲线。它们圈住的这个世界里，山林寂静，田野坦荡，偶尔有鸡一两声有意而为之地亢奋啼叫。天地间，显出一派旷古就有的静穆与清寂。
    忽然，林梢树叶微微颤动，簌簌地响起。是山风，偶尔一阵山风奔跑经过这里，用透明的手掌抚弄了一下身边绿茵茵的叶子，许是试探它们是否稳固。风过，奔向了山的那边，遥远的山那边，也许是淡蓝色天的那一边。于是，一切又沉静下来，成了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画。
    田野里，松软的泥土散发着干燥而奇异的芳香。空气中，春天的太阳将蓊郁清甜的油菜花香、茸茸的青草与麦苗的清芬气息发酵得愈发浓烈，让人忍不住想贪婪地多吸几口。有成百上千的蜜蜂在花丛里飞上飞下，嗡嗡的振翅之声让人头晕晕的。时间久了，竟让人有了恹恹欲睡的感觉，恨不得席地而眠，躺倒在青青麦苗的空行里，或是卧于金灿灿的花香里，做个金色的淌着绿色汁液的梦。
    这片梦一般的田野，有它的前世与来生。
    暖融融的泛着蜜意的金黄，青森森被雪润泽过的浓绿，来源于我叔伯辈与祖父辈的几代农人在这田野上的躬耕描画。料峭的春寒里，他们从圈里牵出哞哞长叫的老牛。牛的眼眸清澈温润如山泉，映出灰蓝的天光，疏朗的树影，以及面前还带着些许坚硬与清寒的土地。主人在那端将牛绳轻拽，它的鼻翼轻轻地一翕，喷出一小片腾腾的热气。农人手中的合股牛绳，是撕下屋旁棕树的黄衣搓出的。他们双手搓出的牛绳，像他们的手一样毛刺刺的，粗糙的掌纹里有泥土的色泽与气味儿。
    耕种，在一声响彻天地的吆喝中开始。
    黄牛被农人套上犁铧，温驯地在田野里来来回回，像一艘帆船在起伏的波涛上行驶，身后牵牛绳站于犁耙的农人，眉宇间扬起的自信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舵手。坚实的土壤被尖尖的犁铧翻开，深褐的大块小块土疙瘩露出，田野被翻出一道道希望。天地间，充盈着预知丰收的喜悦，这是田野的前世。
    遥想它的来生，该是在几夜温煦的南风缓缓吹起之后。麦苗，仿佛听到了季节的集结号。灌浆、灌浆，直至饱满得伏下头去，等待农人挥动镰刀将它们颗粒归仓。油菜花的厚重金黄，终于落下帷幕，结成饱满的绿荚。不久，乌黑油亮的菜籽将被碾压出金黄澄澈的油，让人口齿留香时，细细回想它们春天里的芬芳。
    田野的前世来生，大抵如此。故乡的人们复制着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法则。这法则，无关风雅。只关乎节气，四季，风雨，以及田野之上，人的勤快与敏感与否。
    阡陌小径，分布于田边，或是这块田与那块田的边境。它们是田野里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走在上面，脚踩倒伏于路边的青草，那种青绿蓬勃中的坚硬让人不由得心生恻隐——同样是一片蔓延开来的绿，庄稼的绿让农人欣然而喜出望外，用眼睛一遍遍抚摸它们柔韧的身躯。而它们的绿，却让农人恨得牙痒痒，弯腰用刀刃锋利的镰刀割了一茬又一茬，点火将它们随后前仆后继冒出的绿烧了一茬又一茬。它们仍绿着，绿着生生不息，绿着慢慢枯萎，仿佛与农人较劲儿，又仿佛与田野的庄稼势不两立。
    弯曲起伏的小路尽头，是大片幽深阴暗的树林。浑身是针的松树、叶子背面灰绿的花栎树、顶着小刺球的野板栗树、映山红的柔软枝子、结了一串串小果子的红刺果藤子……我所知道的名字，就这些了。穿行于林间，头顶的天空被它们的柔枝和绿叶切割成细细碎碎的湛蓝。明亮的金黄松香脂，囤积在纵横斑驳的树根处，整个林子弥散着松脂的清香。风掠过树梢，传来温柔的沙沙声响，像是树们在低语。许是预测田野未来的长势。它们每日每夜，仰首看云彩，俯首看田野。还坦然接受田野在脚边的膜拜，不谈田野谈什么呢？
    林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青石垒砌成的坟茔，青石上的绿苔斑驳。隆起或坍塌的坟包之上，草与树占山为王，愈发茂盛。经过这些坟茔时，我并不怎么害怕。因为那些墓碑上刻着“先考先妣”的逝者，都是我儿时见过或听大人提及的亲人。太奶奶、五爷、二婶、堂弟……一辈子与田野土地打交道的人，突然于某一天无疾而终或是猝然长逝，生命像田野边的野草，自生自灭。死后，当然仍旧虔信地守望土地，保佑在田野里像他们一样终年忙碌的亲人们拥有一个又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还没走出林子，那田野尽头，黄绿相间的海洋已透过一派清朗的天光，豁然入目。仍是油菜花与麦苗，无论走到哪片田野边去，看到的都是它们织成的锦幛，虽千篇一律，光鲜与温热却依旧让人欣然。蹲下身子，绿茵茵的麦苗像浪涛，荡漾到天边，与天边的云相拥。金灿灿的油菜花将一片金黄悉数送给了旁边那片波光粼粼的池塘。天光、黄花、云影、清风，相逢在水光潋滟的世界，更加使人贪恋这素朴的田园风光了。
    猛一抬头，田野上方，掩映着两扇厚重木门，同样守着威风八面的秦琼尉迟恭两尊门神。
    我由自家的田野走向了人家的田野，也由自家的门口走到了另一户农家的门口。回头遥望，西天的云霞正君临天下，睥睨万物。夕阳，用金色的光柱，给田野镀上了一层慈悲的、灼灼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