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1年,国画大师张大千来到兰州,一颗小心脏巨鹿乱撞。
蓄谋已久的敦煌之旅,眼看就要实现,为了这一天,他费尽周折,感觉等了一万年。
张大千捏着国民党大佬于右任写的介绍信,在兰州七里河的吴家园,见到了联络人:中等身段,汗褂,布鞋,冒着土气。
张大千很纳闷:这个人,乍一看,像学者、像官员、又像老板,走近一看,又啥都不像。
这人带着他,来到一座很漂亮的豪宅,这里中西结合,花红草绿,猫跳狗笑,真土豪,真文艺。
张大千被惊呆了,兵荒马乱的年代,漫天黄沙的西北,居然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好客的主人,把远道而来的张大千一家和徒弟,安排住进最好的小洋楼。
两人一见如故,臭味相投,整天腻在一起,谈天谈地谈空气,赏花赏月赏秋香。
豪宅的主人酷爱画马,他画了一匹马,张大千给补上背景,这不是赤裸裸的秀恩爱么?
这座公馆,成了张大千在兰州的招待所和俱乐部,他在这里绘画交友,筹备展览。
张大千要去敦煌临摹壁画,临出发,公馆主人一掷千金,送他4000大洋作路费。
这次敦煌之旅,成为张大千的西游记,他取得真经而归,完成了一次涅槃。
从此,两家人成了世交。1982年,张大千去世前一年,让儿子到兰州,给老朋友的女儿送去一幅画,并题字问候。
后来,徐悲鸿大师在抗日战争期间来兰州,也下榻到这座豪宅。
这座牛气哄哄的豪宅,兰州人叫鲁公馆,大门口“第八战区东路指挥部”的牌子熠熠生辉。
它的主人叫鲁大昌,是一名隐居于此的国民党将领。
二
1889年,鲁大昌出生在临夏县黄泥湾乡鲁家村,从小是个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他没上几年学,就开始摆地摊、当货郎、当脚夫,只能勉强混饱肚子。
满腔的热血无处抛洒,涨满的荷尔蒙蠢蠢欲动,他决定: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出人头地。
1908年,19岁的鲁大昌偷了爷爷的500大洋,去追寻梦想与光荣。
他跑到青海循化,当了循化参将罗开福的勤务兵,1911年到陕西攻打革命党。
为了夺得一等功,他也是蛮拼的。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结果很惨,胳膊、腿子和腰间三处负伤,但是,他获得了罗开福大爱,成为左右手。
后来,他跟着罗开福来到家乡临夏驻防,成为临夏城的扛把子。
这时候的鲁大昌,少年得志,霸气侧漏,喝酒赌博,打击斗殴。
1915年,鲁大昌跟罗开福离开临夏,经甘肃、四川,辗转来到汉口。
这个贫困山区来的年轻人,被繁华的大都市吓住了,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
罗开福在湖北当了营长,鲁大昌作为得意门生,也当了连长。
浪荡军爷鲁大昌,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一星期要和狐朋狗友们聚会7次。
还经常去天上人间,在鸳鸯帐里和失足的小姐姐,谈理想,谈人生,谈艺术。
1921年,罗开福去世,鲁大昌失去靠山离开部队,当北漂、海漂。
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回到兰州,投奔刚刚上任的甘肃督军陆洪涛,当了督署行营副官。
对一个军人来说,不能带兵打仗,就是个废柴。这怎么行?
鲁大昌请临夏老乡、进士邓隆代笔,写了一份辞呈:好久没有骑马打仗,大腿都肥了一圈。
陆洪涛大人一看,这小子,有想法啊。于是,让他在宋有才的部队当了连长。
1922年,鲁大昌跟着宋有才来到临洮,当了步兵团的一名营长。
这时候的鲁大昌,开始觉醒:想要成大事,就必须有文化,懂谋略,不能一直做鲁莽的斗牛。
从此,他一下操场就脱掉军装,穿上长袍短褂,秒变文艺青年。
他不再去撸串吹哈啤,K歌炸金花,一有空就闭门读书,练习书法。
1926年春,国民军和甘军打了起来,阿干镇的甘军被打得抱头鼠窜,向临洮的宋有才求援。
鲁大昌戎马生涯中的第二次大咖秀,终于要粉墨登场了。
他带领两个连的兵力,连夜出发,到达七道梁,很快把国民军的击退。
鲁大昌占领了兰州城南的制高点狗娃山, 用生猛的“牦牛阵”把敌人冲散打退。
最后,被逼急的国民军放大招、玩花活,用两个营的兵力猛攻,鲁大昌右臂中弹,撤回临洮。
关山战役,鲁大昌虽败犹荣,一战成名,被人捧为大英雄,他的神话故事从此在民间流传。
三
后来,鲁大昌的人生好像在玩跳一跳,先是玩得挺嗨,一不小心,就从盒子上掉了下去。
1928年,鲁大昌所在部队被李宗仁一网打尽,缴械投降,他从一名团长沦落为丧家之犬。
为了讨口饭吃,他又奔走于京津沪汉,以前点头哈腰的朋友,这时候没人给他借钱了。
在汉口,他认识了红颜知己 “二太太”,她做了鞋垫沿街叫卖,换得下锅米钱。
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寒冬,他没有放弃自己,硬是挺了过来。
1929年,不惑之年的鲁大昌,赶到南京投奔蒋介石,获得“甘肃封逆军第二路司令”委任状。
虽然只是一纸空文,但对于鲁大昌,这是在漫漫迷雾中看见了灯塔。
1930年,鲁大昌到四川晋见下野的吴佩孚,讨了个“甘肃自治军”总司令的头衔。
在四川,他碰到了当脚户哥的临夏老乡,成功拉到了路费赞助。
老人结伴而行,在松潘分道扬镳,鲁大昌雇了一只牦牛,骑到甘南临潭。
他潜伏在当地藏族小头目家中当长工,等待一个龙飞九天的机会。
当时,冯玉祥在甘肃的部队都开走了,这对鲁大昌无疑是天赐良机。
他先去投奔卓尼杨土司,没有成功,只得到了几只破枪,很失望地离开了。
于是,他只身打马闯江湖,又来到商旅中心、军事重镇岷县。
1930年秋冬时节,临潭县警察队三个月没有发工资,30多名警察蠢蠢不安。
鲁大昌雪中送炭,资助大洋三百精准扶贫,成功拿下这帮小弟。
随后,他干了一票惊天动地的大买卖:在漳县大草滩,把临潭、岷县上交省财政的5.6万银元给劫了。
有了这笔巨款,鲁大昌的星星之火终于燎原,定西、陇南、甘南、天水的14个县,都成了他的势力范围。
1931年,鲁大昌部队获得正式编制,给予新编14师番号,有1万多人。
这时候,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走到了顶峰,接着的,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1935年9月16日,北上的红军强攻腊子口,鲁大昌奉命阻击。
他派出了3个团的兵力,并在关口内修建两道封锁线,碉堡内有四挺重机枪。
大家都把心放到了九霄云外,哈哈,红军本事再大,也是插翅难飞。
谁能想到,红军当中有个苗族战士,特别善于攀岩,他带着敢死队爬上山崖,犹如天降神兵。
9月19日,鲁大昌苦苦部署的两道封锁线,三天就被打了个稀巴烂。
腊子口战役,成为鲁大昌军旅生涯的滑铁卢。
1936年8月,红军路过岷县,又和鲁大昌展开激烈争夺。这次,鲁大昌损兵折将,伤亡1000多人,岷县被红军包围了50天才解围。
糟心事又来了,鲁大昌被人告发用人唯亲、侵吞公款,他立即组织整改,向中央表忠心。
但是,南京政府正想乘机“改造”这些杂牌军收为己有,鲁大昌没有逃过历史的宿命。
1937年底,鲁大昌的部队开到庆阳,驻扎在董志塬,准备开赴山西的抗日前线。
就在这男儿报国的热血时刻,他的师长位置被人接替,简直比杯酒释兵权还要突然。
南京政府给他个“第八战区东路总指挥”的空头衔,命令他立即到兰州就职。
四
1938年夏初,鲁大昌伤心地离开庆阳,来到兰州,他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在兰州市七里河吴家园的黄河边上,他修建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别墅,一头扎了进去,再也不喜欢抛头露面。
这时候,他才不到50岁,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正是思想成熟、能打硬仗的时候,但是,他却提前退休了。
在黄河边的鲁公馆,他过起了“另类”生活:早上喝点清茶,读书吟诗,中午睡个回笼觉,下午再到后花园里弄弄花草,逗逗猫狗。
一有时间,他就练习书法,写林则徐的帖文;他还学着画画,尤其酷爱画马。
只有马鸣风萧萧的画面,才可以让他想起,那些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峥嵘岁月。
他学会了克制:宴会喝酒从不喝醉,多吃杂粮蔬菜,十天半月还要吃一顿豆面撒饭。
他从一名醉卧沙场的将军,彻底成了一名保温杯里飘着三颗枸杞、不争不抢的佛系大叔。
他经常教育子女,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公平,你要去适应。要善待他人,即使是你讨厌的人。
在兰州的日子,他和著名文人水梓先生成了莫逆之交,一起撸串喝酒,吟诗作画,不亦乐乎。
除了偶尔参加一下司令部召集的“情况通报会”,他很少外出,在公馆里韬光养晦。
这期间,鲁大昌在吴家园创办了一所学校——嵩龄小学,嵩龄是他的字,号是积石山人。
嵩龄小学,接纳了很多寒门子弟读书识字,人老了,就想还一下年轻时欠下的心债。
1949年8月,马步芳的儿子马继援的主力部队撤到兰州,马步芳聘请鲁大昌当高级顾问。
此时的鲁大昌,已经60岁了,他不愿意再折腾,悄然离开兰州来到岷县。
来到岷县,他的老部下给它支招:顺应潮流,宣布起义,迎接大变局。
但是,鲁大昌长叹一声,婉言谢绝:我这个朽木,已经不可雕也。
没多久,解放军占领岷县,他黯然离开自己当年发迹的地方,返回兰州。
这时候的他,即不是俘虏,也不是起义将领,处境十分尴尬。
后来,他作为镇压和改造对象,进了好几次监狱。1960年,被保释出狱就医。
1962年10月,在兰州市城关区中街子的一间破房子里,驰骋疆场的将领鲁大昌,被病魔夺去生命,享年73岁。
往事如烟俱往矣,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有人说他是英雄,有人说他是军阀,甚至骂他是“土匪”。
但是,抱着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鲁大昌的一生,难道不是一部屌丝逆袭的传奇,一首草莽英雄的挽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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