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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随笔落,沙渚看鸥飞——忆散之先生(上)

▶单人耘,林散之入室弟子,退休前为南京农业大学副研究员,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本文作于1990年。


往年春节,我总要到我的老师散之先生的寓处去拜年,站在老师身旁,看着他霜眉下的炯炯眼睛,聆听他大声吟诵诗句,和他在小纸条上进行笔谈。此时,我总感到格外的幸福。今年春节,我失去了这个幸福。

去年十二月,九十二岁高龄先生离开了我们。但先生高尚的品德和卓越的艺术成就已是举世公认。书法作品被视为艺苑瑰宝,海内外人士尊之为“当代草圣”。但是,我们总希望他老人家能长和我们在一起,多留墨迹在人间。这欣慰中的悲痛是难以遣释的。

今天,年初五,降了一夜大雪,我没有出门,对着窗外一院子皑皑白雪,忽然一联五言诗涌到我脑际来:“雪堆三尺艳,火共一炉亲”。
这是有一年的春节,大雪天,我在中央路的寓处陪他炉边烤火,他朗声吟出的。他对我说,这两句原为“雪堆三尺白,火共一炉青”。是他的老友所作,“艳”字和“亲”字是他改的。我说:“改得真好!”他问我:“你知道这艳字的由来吗?”我说:“丘为的《左掖梨花》第一句就是冷艳全欺雪。”先生点点头,他说当时他的老友为这两个字高兴得跳起来。说到这里,先生也高兴的笑了。——每当先生对我谈诗,而我稍有体会时,他总是这样愉快地笑的。
四十多年来,侍立先生身边受教时的往事,先生的声音笑貌,伴随着他对民族文化艺术的执着热爱和深邃见解,还有他严于律己、乐于育人的谆谆教诲,一幕幕萦映在我心头,使我感奋、励我进取,仿佛我又回到童年时代随先生读书学画的乌江缑山江上草堂了。

1939年春,我十三岁,父亲把我和他镇上两个朋友的孩子送到散之先生家去读书,住在先生家里。教我们的是先生的外甥王晴川先生。学塾就设在先生住屋后小山上的三间草屋里。就是先生诗卷里所称的“江上草堂”。学生有十来个,除了先生家的昌午、昌庚,还有附近村上的六七个孩子。晴川先生教我们读《古文观止》《左传》,还教我们英语、代数。先生的大画案就给晴川先生教课批改课卷用。大画案后面是一排高大的木厨,里面尽是线装古书、碑帖和画谱。先生虽不教我们,但他时常来看看我们。在未去先生家读书之前,我是知道先生曾独自游历海内名山,山水画师承黄宾虹,是诗书画都有极深修养的高人、隐士。总希望能早一天看到他在那大画案上作画。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看到先生作画,却有一次看到先生从柜子里取出给来访的几个友人看的。我挤在客人身后,也凝神观看。随着先生用手在画上的指点,一下子我惊喜得不知怎么是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先生的山水画。
那是一幅狭长的山林秋景立轴:几叠赭墨秋山,黛色远峰,下面是缀着朱红叶子的扶疏古树,山坡下,一个伛偻着背的柱杖者。画上有先生的题诗:

多少山林恨,依稀梦不真
好将红叶扫,画我昔年身。


我立刻被这幅画吸引住了,以致后来先生展开另一幅大一些的山水我都未来及细看,我沉醉于先生笔底那灿烂的秋之山林,也琢磨那“好将红叶扫,画我昔年”是怎样“身”历其境的?对这些“山林”虽是“依稀梦不真”,可是它们却如此清丽地重现于先生笔下。我自小就喜欢画山水画,正因为我喜爱画,所以我父亲才把我送到先生这里来。早就渴望见到先生的画,现在一幅粲然在目,怎不叫我惊喜。我来先生草堂读书,已好像进入《三国演义》里描述的诸葛孔明的南阳草庐,现在又亲眼看到如此幽雅的画作,真有如到了王维、李白诗中的仙境一样。因此就盘算哪天有机会,定要请先生讲讲怎样遊五岳、画山林的。
  ▶ 林散之国画《西坞纪游》
就在这年春末一个风雨的夜晚,先生没有回到山下住屋,睡在草屋西首一间我们三个寄住学生的大床上。我便央请先生给我们讲远游五岳的经历。那晚,他讲了不少。有两处我印象最深刻。一是他遊山途中,时常挨饿。一次他夜宿在深山的洞穴里,夜半就听到洞外不时有虎啸狼嚎。这使我体会到游名山、师造化、积画稿并不是轻松的事,是要历过很多艰险的。当先生讲这一段时,并没有渲染气氛,可是,我们三个学生听了都有点害怕。加上草堂四壁大窗上挂的是纸糊竹笆,正被大风吹得劈啪劈啪地响,夹着窗外一园竹子在雨里的潇潇声,我们都感到先生早年只身万里遊山写生的顽强艰苦是可佩的。

他讲到登太白山时,山麓、山腰、山顶的气温变化,各分界线的树木品种、长势也不同。太白绝顶有终年结冰的天池和铁瓦铁柱的寺庙,而山下则是温暖的春天,万花盛开,如锦似绣,山风吹衣,山谷里飘荡着不知名的山花药草的芳香,薰人欲醉……说着说着,我们三个后来就在先生娓娓叙述语声中入睡了。

历过艰难冰霜,才得春花似锦。先生并未这样阐明,可我那时却似乎领悟了这些道理:求学、作画、做人,就应该如此吧!虽然那时我还未正式学画、学诗。

我从先生正式学画是在1942年2月。因1939年的6月,我腿上害疮。便由乌江回家。后因占领江浦县的日寇袭击桥林,我便随父母辗转避难乡间。一次,先生的族侄昌余来我家,见我壁上有我画的几幅山水,认为我应再到先生那里正式拜师学画,于是他带去一张我临摹的戴熙山水,我临时题了“峰青固度雨,林赤自经秋。若使高人见,果能一笑否?”的诗。哪知先生看了,真的莞尔笑了,同意昌余为我提出的请求。

先生第一次画给我看的是用梅道人法的墨笔山水。我怎能忘记他作画示范时抿着嘴角的神情和用笔用墨的腕指动作。不用说画面上浓淡枯湿的树石苔点,简劲自然的皴擦,是给我如何深刻的印象了。

他作画时,凝神静肃,不大说话。画完了才略讲两句,扼要的,也是关键的。然后盯在壁上久久观看,仿佛神游其间,对着自己画就的烟峦云壑、风泉石蹬回忆他昔年峨眉太白的依稀游踪。他还有一首《题红叶图》的诗,也就是这种心情的流露:

一夜青山有梦思,寒林仍是独行迟。
不知红叶留多少,可许痴人再到时。


“得山水情,其人多寿”。先生早年为乡人所书的一副对联有这么一句,我认为这是先生自己的写照,是他诗画神韵之所源。一个画家对祖国的山川树木有情,才能得山水之情;对祖国山川丘壑这样痴迷的爱,才有可能愿为祖国山川写照,进而披风沥雪、艰苦卓绝地实地考察,孤心苦诣地探索,熔古铸今,使之现诸笔端,传之世间的。

▶林散之画《峨眉纪游》

先生自号“三痴”,题画诗里常自称“痴人”,所谓“痴于画、痴于书、痴于诗”。尤其是痴于诗。“青山入梦思”,是画意,也是诗意。先生得山水之情,还在于他饶有诗书之气。先生自谓平生对待诗最为爱好,在诗上所下的功夫也最深。对先生来说,诗是画和书的灵魂。先生的诗真是诗中有画,美不胜收。关于青山梦思,那时这样一首五律《草阁》:

门外垂垂柳,天寒草阁阴。
帆从天际远,水向岸边深。
悱恻青山梦,蹉跎黄卷心。
繁声久不弄,好鸟有同音。


那时我刚好看到先生在一份杂志上连续发表的《漫游小记》,因想到这悱恻的青山梦,正是先生在门外有垂柳的草阁里所常萦系的。

我第一次到先生家就被先生门外小溪边这几行摇曳的垂柳所陶醉。那时正是春三月,杨柳新绿映入门扉,江上草堂山下一排四五间的瓦屋轩窗,砖砌庭院,仿佛都浸润在浅碧的柳荫之中。上了堂阶,看到后门外通往山上的一道曲径,山坡上杂树葱茏幽深,又作了门前矮矮垂柳的幕帏。和先生、师母在堂屋一起吃饭、坐谈,听他不时的讲讲书画津要,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能跟老师学画、学诗,固然是我的幸运,而能与先生同坐在这荡漾着诗情画意的江上村,更是幸福无比。
▶林散之书张继诗
小山上草堂前有一块平地,通向柿园的竹篱门旁有一株樱桃树。暮春时节,樱花盛开。记得一个下午阳光十分和暖,山房很静,没有人来。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持一卷,朗声吟哦。我是第一次听到先生吟诗。走过那里不由得停住脚步,站在一旁静听。先生是乌江人,吟读诗句时,那和县乌江特有的口音拉长,显得高亢、苍凉,好听极了。简直是一种稀有的古老而优美的乡镇诗腔。怪不得古人诗集有称作“歌诗集”的。和县的诗腔比我们江浦的诗腔突兀、有顿挫,苍劲。我曾听过江浦宿儒邓西亭先生的诗腔悠扬、回荡,也有特色。但是林先生的吟诵更为有味。

▶林散之诗稿《用原韵再报二适》
先生吟诗不只是声调好听,而在于他的诗有深厚内容,使人感奋。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七律,题为《江居暑闷》:

一雨江天暑未消,有人草阁避尘嚣。
吟风无力应扪舌,捧目何心肯折腰。
腕底丘陵时自起,胸中芒角本难描。
怜他小鸟年年石,东海于今记已劳。

这是1943年先生为我父亲所书条幅上的诗。这时日寇占据和县、江浦,不时地往乌江、桥林骚扰,国难深重,民不聊生。先生此作含义十分明显。对日寇的暴行,先生有竹枝词多首揭露。日本侵略者几次派人来向他索字索画,都被他断然拒绝。这首七律末两句对汪精卫投降卖国的愤慨,却借“衔石填海”的典故,以讽刺的口吻出之,意义更为深刻。

以画抒情,以诗言志。先生的诗继承杜甫、韩愈、苏轼等大家忧国爱民的优良传统,感情深挚,不只是语言的精醇高雅而已。“读其诗,则其人可知”,先生那时的《江居暑闷》对我来说便是一篇蕴义深沉,寓有身教的爱国主义题材。

编辑 | 平原 门西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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