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丨序·来自乡土的诗意与忧伤

阿山，他自言是湘南深山里一座小山丘，质朴沉默，远离繁华。他居住在一个四面都是青山的古镇里，是听着一条小河的歌声长大的。他说他印在山路和阡陌上的脚印是葱绿的，与水稻的色泽一样。他在小镇上养家糊口，和朋友喝酒聊天，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在闲暇的时光里，写着小说和散文，就像小镇的人们在闲暇里编制着竹篮和斗笠。

今年落叶满山的时候，他的一部散文书稿名唤《烟火人间》神奇地出现在我的案头，并被徐徐而来的一阵秋风随意翻开……读他的散文，仿佛在听一曲乡野的歌谣。他的文字把我引向了城市以外的乡土，沉睡已久的记忆突然被满山的鸟鸣唤醒，让我感到乡野的明月和流水，依然能给人带来清新的气息和神秘的美感。

这是一片美丽而丰富的乡土，群山怀抱里的古老小镇，小镇四周远远近近的曾盘踞着土著武装的四十八个山寨，从竹林里从稻花和菜花里流来的武水河，七月半祭祀节带着神秘的色彩，过年时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如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远了又近近了又远，还有土地上发生的沧桑变迁和生活在土地上各色的乡村人物……这一切构成了乡野的画卷，宁静而美丽，丰富而奇特。让逃离土地的人们在乡土之外的地方依然能看到勃勃生长的水稻和摇曳的竹树，听到乡野里的鸡鸣狗吠，虫叫鸟唱，可以嗅到泥土的气息和牛粪的芬芳，可以感受无边月色和流水在我们的四周流淌和歌吟。

雨季的背影已经远去，七月如期而至。此时的天空变得悠蓝而高远。稻子，在田野里成熟了，一垄连一垄，一村连一村，在城市之外的土地上，几乎是一色的金黄，仿佛毗连的一个个偌大的露天金矿。南风悠悠而来，土地上立即金潮荡漾，一波连一波， 一浪接一浪，七月的乡土，被滚滚金浪、阵阵稻香和丰收的歌谣所占领……

金灿灿的丰收画图，优美的田园诗歌，对乡土的赞美之情溢满了字里行间。作者笔下的乡村，都有着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风俗，山峰、河流，田垄，月色，清风，水稻和野花随处可见， 都被赋予了灵性和光芒。甚至连山村平常的劳动和生活也有了诗情的灵动和禅意的闪烁：

我们南山种豆，北山采薇，在门前种稻，在屋后栽竹。春天，我们磨快锄头；夏天，我们擦亮镰刀；秋天，我们唱着山歌，背上背篓，走上山岗；下雪的日子，我们燃起通红通红的炭火，守护着饱满的粮仓。……在闲暇时光，我们就抬头望云，望云在苍蓝而辽阔的天空中舒卷自如，飘逸而从容；就抬头看山，看山起起伏伏，重重叠叠，在阳光下月光下默然如愚，看他们在淡泊的境界中闪动着一种宁静的光芒……

乡土是辽阔而丰富的，除了美丽、宁静和富有生机之外，它也有自己严峻和灰暗的一面。它同样地进入了作者的审美视野，并满怀关注与忧虑，用写实的笔调写了乡村繁重的劳动，和农民工的尴尬的处境。

太阳像一盆炭火倒扣在头顶，道路像烧红的烙铁。田里的水 “咕咕”地冒着水泡，就像冬天煮沸的一壶老酒。无风的时候，人就像置身于烘炉之中，有一种被焚烧的感觉。弓着背割稻，足踏打稻机打谷，或弯腰插秧，浑身热辣辣的，汗如泉涌，衣裤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汗水，汗漫进眼眶，就像往眼里撒了盐，眼珠酸疼难忍，泪水流出来与汗水交合一起……白白嫩嫩的村姑或学生伢子，几天的折腾，眼睛就深陷下去，皮肤先是发红，后来就发黑，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露出了新的皮肤，原来脱了一层皮。而当家之人，白天摧筋折骨的劳作，夜晚还要看水、挑管、车谷……忙到深夜，倒在床上，骨头就像散了架，即使是最旺健最多情的汉子，此时也无力去搂睡在身边的婆娘了……

也许一个时代的宿命难以逃避，工业化的浪潮席卷一切，城市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乡土越来越狭小，越来越被挤压，原来的田园被荒废，农人一批又一批逃离乡村，老人和儿童成了留守人员，乡土上年轻的面容和青春的歌声变成稀有的过往风景，作者自然对这一切无可奈何，但他没有逃离乡土，他一辈子也难以从他的乡土逃离出去，他也许永远地陷在乡土的泥泞里难以拔出自己的双脚。但他的吟唱，对乡土和生命的吟唱似乎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夏天的尾声里我去了一趟云南，回来以后，我的小镇依然平淡无奇。我早已习惯了平常的日子，于是每天依然沿着小镇的河堤散步，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看流水。河水从远处流来，流得安安静静，没有一点的急躁和慌乱。它还要流到远处的蒸水去，要流到湘江和长江去，任重而道远。可是它流着流着，就把我的夏天带走了，带走得无声无息。望着波澜不惊的水流，想起古代一位老先生的话，心里有了一点点的遗憾和苍凉。夏天的消逝我无可奈何，也无话可说。在一片落叶无声地掉在我的肩头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和池塘边的那一只青蛙疏离已久。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它一回，至少要给它一个电话……

 远去的流水，消逝的夏天，无声的落叶，还有疏离已久的青蛙，无疑与乡土是有关联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忧伤。或许淡淡的忧伤就源于现实里某种美好的事物的流失，作者的吟唱里便深藏着对美的留恋和惋惜。 

文中的乡土是现实的乡土，与作者的“烟火人间”应是同一事物。哪里有蓝色的炊烟升起，哪里就有人家；哪里有人家，哪里就有温暖的灯火。我们无法逃离烟火人间，作者的文字源于对烟火人间的喜怒哀乐，他对乡野的关注、参与、歌吟都源于一种深沉的情愫，“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诗句或者就是一种很恰当的诠释。

作者用优美清新的语言，写实的笔调来写乡土，使乡土充满了灵性和诗意，带上了理想的色彩，乡土也就升华成一种美学上的境界。乡土成了文化的乡土，精神的乡土，已构成一种隐喻。那乡土或许就可以称为精神家园，是处于工业化大背景下的人们对农业社会的回望和留恋，是人们期待回归自然的简朴、宁静与洁净的精神折射。

整体上，作者散文或可称为乡土散文，但事实上不能用乡土世界囊括阿山散文的全部内容，作者用一辑写了自己家乡外的地方，写了别处的云彩，最后一辑还对庄子的文字进行了解读和阐释。在《与一只鸟的对话》和《丑陋的裸猿》里，作者已经思考人类的命运，对人类中心主义有深刻的嘲讽。阿山的目光已经望到乡土以外的地方，他的乡土是辽阔无疆的。

是的，我们生活在乡土，生活在烟火人间，我们关注和拥抱的乡土，不仅在脚下，而且可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此文作者系著名的散文家，任《散文选刊》与《海外文摘》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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