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故事(九)熬日子
房子盖好了,屋子装修好了,炕搭好了,锅台垒好了,风箱买来了,连铁锅也安好了。
我的大嫂回来了,实现了“拿笤帚上炕”的目标。
又过了一年,大哥大嫂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日子虽然磕磕绊绊,但还是过下去了。
我们家的日子稳定下来,父亲去了公社的贸易货栈,开始经商做买卖。大哥去了公社的搬运站做工。家里没有了往日的阴霾,又慢慢地红火起来。
公社的搬运站承包了县水泥厂的装卸业务,卸矿渣、卸煤等原料,给外来的车辆装水泥。我们老家把这个行业叫做“扛脚行”,这个活计虽然苦一些,但是收入不低(相对种地而言),是父亲靠了面子,托了公社领导才把大哥塞进去的。
大哥当过工程兵,干活苦些累些不在话下,他很努力地工作,每月能按时把工钱开回来,这在我们村子里已经很不错了,他自己也觉得有了面子。
但是我们发现他似乎总是吃不饱,下班之后到了父母这边,总还要再吃一顿,而且是有啥吃啥,风卷残云一般。
有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也去大哥的新房子玩,去逗弄小侄女,慢慢地我们发现,他们家吃饭从来都不等大哥。这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所有的好吃的都要留给父亲,每天吃饭总是要等到父亲回家才可以开始。
而他们家不是这样,大嫂自顾自地做饭,自顾自地吃饭,饭多了,就会给大哥剩一些,饭少了就吃得盆干碗净,大哥回家来还要重新生火做饭。
而大哥一天的重体力劳动,累得已经直不起腰了,那还有做饭的心思?往往就是打扫一下,凑活一下,或者干脆跑到父母这边来蹭点吃的。
母亲是个精细人,最会过日子,每天做饭都要“掐算”一番,有几口人,放多少米,都是有定律的。早晨做新粥吃一顿,中午就吃“僵巴粥”,晚上把剩余的粥“冒”一下,或者再加上些菜叶或面粉,做成“菜粥菜汤”(我有一个专门的章节讲我们日常的饮食《一日三餐》),每天晚饭的惯例是“管了不管饱”。
但是自从大哥搬入新房子之后,特别是经历过几次大哥蹭饭之后,母亲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精打细算的习惯,改变了这种“刻苦”的生活传统,每天做饭总会剩下不少,而且特意要吩咐我们:放在锅里熥着,兴许你大哥一会儿就过来。
大哥那疲惫的脸色和饥饿的眼神或许真的刺痛了母亲的心,肯定母亲的心也是特别煎熬。但是她在我们面前却从未明说,也没抱怨过什么,她需要谨慎地维持着家里的平静。
我则是在十来年后,在她病榻前的一次谈话中得知了她的内心世界。
1990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母亲突发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呕吐继而昏迷,被送往华北煤医附属医院进行抢救,我留在床前陪护。
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母亲从昏迷中醒来,痛苦地呻吟着。我问她的感觉,问她需不需要喝水,她都摇头。
突然,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段话:你要保着你大哥,别让他掉在地上,没吃的你要给他吃,没穿的你要给他穿,他是可怜人啊!
我被母亲这段话惊到了,难道母亲真的快不行了?这分明是临终的嘱托啊!我不想顺着母亲的话题说下去,我怕母亲真的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于是打断她的话,说到:没事儿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再说我大哥有俩孩子,老了也会有人照看他。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摇头。见我没有回应她,又攒足气力断断续续对我说:你还没成家,看不透,记住我的话,他命苦,你得拉他一把,哪怕就是一顿热乎饭也好。
原来母亲在生死关头都放不下大哥,她的内心得多纠结,多焦虑啊!我不想让母亲伤心、纠结,也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赶紧答应: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
我们三个小孩子(三姐、我、老妹)都逐渐长大了,身体长大了,心思也缜密了,我们内心似乎懂了更多的东西。
日常和大哥大嫂相处时,我们都很小心,很少说话,生怕哪些话语刺激了大嫂,给家里带来风波。
慢慢地我们发现大嫂也并不总是“母老虎”的形象,日常在外人面前很会说话,和我们说话也还和善。
我们经常会在田野里相遇(我们两家的责任田紧挨着),一起干活,一起听她聊起她的过往。
原来,她是老三届的初中生,后来上了高中,毕业之后又参加了“斗批改”工作队,是个有文化也有见识的人。
我们聊天的内容绕不开大哥,但是每每聊起大哥,她都是一脸鄙夷的神情,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比大哥强,挂在嘴边的话嗑就是“我瞎了眼,才挑了他”。
原来,她在和大哥恋爱之前谈过好几个对象,因为长相、家庭条件等各种因素,都吹了,最后才选择了大哥。
大哥长得帅、家庭好(我父亲的影响力)、有前途(当兵即将提干),符合她对婚姻的预期。但是大哥没有提干,而是复员回家,做起了农民,这让她很失望,从心里瞧不起大哥。
最可笑的是,大嫂经常把我们姐妹兄弟逐个和大哥对比,说我们每个人都比大哥强,借以反证她和大哥的结合是个错误。
我们这些孩子们能说啥呢,只是默默地听着。
有时候我也会解劝她,说:我们优秀并不能反证我大哥不优秀,他有很多我们不具备的长处。反过来说,你们摊上我们这一帮兄弟姐妹,将来不也是个依靠吗?等我们长大了,都能帮到你俩,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有时候听她越说越离谱,仿佛是我们全家人都骗了他,所有的人都亏欠她一般。我实在忍不住,也会弱弱地怼她几句:你很优秀,但你不也是没跳出“农门”,没去“做事儿”,不也做了农民,和我们一样顶着太阳在这里干活呢么?老话讲,人的命天注定,这就是你的命。用时髦的话说,这都怪“四人帮”,是他们的干扰破坏,没让你考上大学,怪不得别人。
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都默默地干活,谁也不在说话。
我虽是这样说话,但内心里却是期望着自己将来能长些能耐,能帮到大哥大嫂,能冲淡大嫂对大哥的失望和抱怨。
但这终究是自己的期望。
罗马不是一天修成的,美好的未来也不会在一觉儿醒来就会来临。日子总得是一天一天地过,未来也得靠不停地努力才会实现。
大嫂的失落、失望、抱怨、怨毒的情绪不是一天形成的,肯定也不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几句话就能消解开的。大嫂有这种心态,大哥在家里的日子肯定也不会消停。
我们不敢问,更不敢深究,大家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回避着矛盾,苟且地生活着。
但是,大哥身上却发生了变化,他变得堕落了。他经常去村子里“招赌”的人家,整夜赌钱,夜不归宿。
这消息不是大嫂反馈过来的,而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向父亲检举的。
父亲因此狠狠地打了大哥,但是他并不改悔,他给出的理由有两条:一是每天晚上大嫂都要开骂,他实在受不了;二是他去赌钱大嫂并不反对,赢了钱还挺欢气。
对此,父亲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大哥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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