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每天晚饭后散步，是白达书记雷打不动的习惯，至少要到招待所大院里走一遭。他还常常有意识地带着问题出去散步，散步完带着答案回家，工作上的一些想法就是这时候产生的。这样当回到家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身心都会感到很大满足。有的班子成员也充分利用他这个习惯，揣着问题和他“不期而遇”，这样散步过程中也会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一位老朋友说他这个市委书记当得潇洒，他心里也曾颇有些自得。毕竟在市长书记的位子上呆八九年了，虽谈不上游刃有余，事情面前总还算从容。
可是这两天白达书记感觉就不对劲了，出去散步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到家里也如坐针毡。
既然如坐针毡，那就干脆到自家小院里继续转悠。他围着那棵小山楂树，转得头都有些发晕。
近两天他准备召开书记办公会，可是头脑里思路还是很不清晰，至于会议结果如何心里更没有底。
客厅里电话响起来，老伴跳老年舞还没回来，他只得自己进屋接。
电话是纪委书记胡志仁打来的，白达一听，不知从哪里一下窜上一股子火气。
“志仁啊，你这个纪委书记是怎么回事，工作上的事情怎么老往家里打电话，啊？”
胡志仁愣一下，揣度一下白书记的口气，估计不是打趣，就说：“白书记，打搅您休息了。晚饭后本来想陪您散散步，结果没遇上您。书记办公会召开前，有些事情得事先向您汇报，所以只好打这个电话。”
“办公会本来就是沟通情况解决问题嘛，没什么特殊事情，还是办公会上再说吧。”白达正要放电话，想一下又说，“会上你要做重点发言，关于调查郝志宇的事情你要做一个全面说明，并对这段的纪检工作做个小结。”
“白书记，我明白这个发言是肯定要做的，我正要向您请示这件事情。”
“哼，什么请示，感觉日子不好过想起我了。”白达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你纪委还接受不接受党委领导了？你们都成独立王国了，还有什么好请示的？”
胡志仁笑一下，以示完全理解接受书记的指责。“我正想请示，发言的时候一些细节该怎么处理。”他顿一下，把声音压得低些，“因为这事关班子的团结，尤其是，郝市长和吴书记之间。”
“你就实事求是，十个指头都是指头，事实就是最好的尺度！”白达感觉到，目前首要解决的是人的问题，而且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他说，“不管涉及到谁，办公会上都要做自我批评。”
“我坚决支持您的意见，在这里我先向您自我批评一下。”胡志仁痛悔地说，“做为纪委书记，任何时候都要坚守原则，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好。当时您正好身体不好，怕着急，我就先跟振新副书记研究关于郝市长的举报信问题。振新副书记认为举报信涉及班子主要成员，问题比较严重也比较复杂，提出报上级纪委。我想等您身体康复后，这件事最终由您决定，可是振新副书记提前跟市纪委闫书记汇报了情况，闫书记要求尽快上报。”
“我还没有死嘛！”白达气得一拍桌子，咳嗽一阵，“这个工作你们配合得倒挺好，天衣无缝，你们什么时候这样配合过我了，啊？现在这个事情搞得我里外不是人，你们这叫里应外合啊！在汶水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花花肠子吗！”
白达摔下电话气喘不已，直到老伴回来才慢慢冷静下来。平心静气地想想，跟吴振新搭档这么多年，应该说工作上基本还是默契的。在汶水这些年，如果没有吴振新的配合是难以想象的。吴振新也得算老黄牛式的干部，也为汶水的发展付出心血、做出贡献了，如果他白达早提供机会，他也许早就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这么一想，白达心里多少还有些歉疚。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在工作上他很尊重吴振新，有时候甚至有失原则，可是他吴振新在一些事情上也越来越离谱，有时候简直有越俎代庖的架势，特别最近在郝志宇的事情上，简直是有些无视他这个市委一把手的存在了。
十点多了，他又拨通吴振新家的电话。
郝志宇又忘我地投入到政府工作中。现在他更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和谐的工作环境是多么难得，多么值得珍惜。
晚上八点多，郝志宇应酬完回到市府招待所。
小花园旁边的石凳上，一个模糊的身影站起来，朝前走两步，又停住。
“咦，丽平，是你呀？”志宇刹住步子，“你过来也不先打个招呼，等好长时间了吧？”
“我怕影响你工作，哦，我也没什么事儿。”
“走吧，上楼吧。”志宇转过身。
丽平略一迟疑，说：“不了吧，就在下面坐会儿吧，这儿凉快。”
“也行。”志宇过来把公文包放到地上，坐在石凳上。“这些日子忙，没顾得上你，你怎么样啊丽平？”
丽平转回身，在石凳另一端坐下，说：“我没事儿，你已经够忙了，不用考虑我。”
志宇转脸望着她，又朝这边挪动一下。“丽平，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对我说，不要瞒着我，要不我心里更放不下。”
丽平垂下脸，好久才说：“志宇哥，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可能要回去了，回石庄镇。”
志宇一听，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回去？你是怎么想的？”
丽平半天才说：“刘文生来找我，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来，要我回家跟他过日子。”
志宇的心抽搐一下，像被刺一下。“哼，回家跟他过日子，问题是他能好好跟你过吗？”
“现在他在王世利的硅砂公司上班。”丽平很平静，好像自己已经想好了。“他好像改了，他说他再也不会打我了，也不喝酒了，要跟我好好过日子。”
志宇嘘一口气，说：“他说不再喝酒了，说不再打你了，可是他这些话说过多少次了？”
“他这次可能是真的。”丽平垂下脸，低声说。
“可能是真的！他好像改了！听听，你自己都不肯定，你应该最了解他，你怎么这么草率！”志宇忽然冲着她大声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丽平不吱声了。
志宇慢慢平静下来，我是怎么了，她要回家他们重归于好好好过日子不是好事情吗，我为什么还冲她发火？难道我希望她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吗？在这里我能帮她什么呢，我能给她什么呢？
“丽平，我是说，如果刘文生是真心实意，能跟你好好过日子，那当然是好事情。可是，这个事情不要这么急着做决定，这要是刘文生突然心血来潮呢？所以你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也算考验考验他。你已经出来了，如果回去他故伎重演，还是不能生活，那怎么办？”
“志宇哥，老实说我也担心这个。”丽平叹口气，“可是，不回去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想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自己的命就得自己担着，一辈子也逃脱不了。如果他还是不改，我也只能受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志宇的心又揪起来，隐隐作痛。“平子，你不要这么说，你的命不是这样的，你一生应该是幸福的。再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要有信心，要乐观，要努力，你明白吗？”他眼睛湿润了，远处的灯光变得迷离。
丽平低下头不作声。
四周很静，零星几个散步的人也都回去了。小花园里，不时袭来阵阵花香和草木的气息。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志宇站起来，“我会抽时间过去看你的。”
丽平坐着不动，摇摇头：“志宇哥，我实在不想回去，刘文生肯定又在门口等着。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害怕，我真不想见到他，志宇哥。”她的声音近乎哀求。
“他也太过分了！”志宇又坐下，久久地望着她。“既然这样，那你就不要回去了，今晚在我这里。”
丽平沉默一阵，说：“那不好吧，我怕影响你休息。”
志宇拉一下她的胳膊，“先跟我上楼吧，我会安排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贵宾楼，走上楼梯，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和心跳的声音。
志宇打开房间门，打开灯，回头望着丽平。她也抬眼望着他，似乎有些怯生生的，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在灯光映照下晶莹剔透地闪动着。
志宇放下手里的公文包，轻轻走上去扶住她的肩头，一手为她轻轻拭去泪痕。他凝视着，她眼角有一丝浅浅的细纹，可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澄澈；好看的鼻子已不再稚嫩，显得更加秀挺；嘴角的线条显得更加明显和成熟，笑意绽开的时候还分明流露出少女时的纯情和恬美。
志宇身不由己两手轻轻拢住她，抚摩着她的背。他内心感到一种踏实，一种宁静，他嗅到阳光的味道和青草的气息，就像迷路的小兽又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山谷。
他贴紧她，他越搂越紧。一种情愫在心底蓄积多年等待多年，从来没有触动过，现在它忽然被唤醒，它不可遏止一触即发。
哦，平子，我的平子，你也跟我一样吗，你是不是也在寻找，你是不是也在等待一次释放？你心底的天空还是我的吗，你珍藏的记忆还是我的吗？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改变，你为什么还是那么柔弱温良，你为什么还是让我心痛让我牵挂？你为什么总是受伤害，你为什么不拥有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你的心还是我的，你从你心底浮上来的笑靥，只有我懂；我知道，你内心最珍贵的东西还是我的，谁也没有触碰过；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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