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3）
高远山从教学楼大厅铁皮信箱里取出邮件，是一个大大的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寄信人是全国诗歌大赛组委会，里面硬硬的，是一本书。
他把信封夹在胳膊底下，来到楼前的假山后面，看看附近没人才打开。果然是获奖作品集，书的设计装帧还算精致，跟那张简陋的获奖证书形成鲜明对比。打开首页，果然有题词，字都很丑，所谓名家他也都没听说过。再翻开目录，一等奖里赫然有他的名字和那首《天那边》。他又打开书页，找到自己的诗，就像重遇背叛他的朋友，熟悉又陌生，又像找回遗落的一件自己珍爱的衣服，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愿再穿它了。
高远山合上书，闭上眼睛。这本书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包括袁晨晨。他想让过去的尽快成为过去，让自己开启新的自己。他要把书送到垃圾箱里，任由清洁工处理。幸运的话，也许它被挑出来，当废纸卖掉；再幸运点的话，也许有人会打开它，看两眼里面的文字。但是，不会有人注意，里面有“高远山”这个名字。
忽然，有个女孩飘然来到眼前，晨晨？哦，是霞子！她羞怯地站在那里，山子哥，这是你去北京领的书吧？你得奖了吧？你爹你娘知道了，肯定高兴！哦，霞子，看到这书，你也高兴吧？去北京还用了你寄来的钱呢！
远山睁开眼睛，附近依旧没人。他把书快速放进信封，夹到胳膊底下，快速回到公寓，趁别人不注意，把书塞进衣柜，藏到最深处，上锁。
王大侃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额头上冒汗，斜背个书包，手里拎着个小塑料袋，袋里装着两个鸡爪。“累死我了，这顿饭可得补点营养。挣钱不就为了享受嘛，不花留着干什么！”说着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撂，一副愤慨的样子。
“上午挣了多少？”
“干了两个，四个小时，一百二！”王大侃拿下书包，“哼，吃个鸡爪算什么，一个还不到一块钱！谁想吃？想吃就尝尝，别客气！”大侃环顾左右。“对了，高远山，你想干家教吗，我给你介绍介绍？诗人也得吃饭啊，吃不饱饭怎么写诗啊？”
“你小子别侮辱诗人了，高远山能跟你这样儿没出息嘛，他怎么可能干家教那种事儿呢！”登徒子义正辞严地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田园，生活清贫，为什么，因为那时候写诗没有稿费！如今你们知道咱们的诗人发表一首诗稿费多少吗？知道拿一个全国诗歌大奖奖金是多少吗？将来诗人名气越来越大，你们知道出一部诗集拿多少版税吗？知道诗人读一首诗出场费多少钱吗？”登徒子停下来环视左右，大家都目瞪口呆，登徒子继续说：“都不知道吧？不知道那就心存敬畏，对诗歌，对文学，对艺术，要心存敬畏！对诗人要心存敬畏！侮辱诗歌就是侮辱自己，侮辱诗人就是侮辱自己！”
登徒子说完，带着邀功的目光寻找高远山，大家也都转脸想把敬畏的目光投向高远山，可是高远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门还开着，好像是甩门而去的。
王大侃幸灾乐祸地对登徒子说：“得罪诗人了吧，哪天你吃不上饭借钱诗人不借给你，我也不借给你，活该！”
周日，高远山一大早就起床，悄没声息地收拾一阵。第二个起床的是王大侃，他还得出去干家教，一天至少四个活儿，上午两个下午两个，坐公交跑来颠去的，也不容易。
高远山拎起包正要出门，大侃小声叫住他：“高远山，这么早你去哪儿？”
“参加个诗歌研讨会，市作协办的。”高远山说着关门出去。
高远山平常就留意王大侃吹牛泄漏出的家教信息，怎么联系家教公司，怎么砍价，怎么骗取家长的信任，怎么留住学生。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指点和引领，就可以底气十足地自己去找活儿。
他先坐上12路公交车，找到王大侃经常说起的那座破旧的友谊宾馆，沿着墙壁沾满蛛网和小广告的楼梯上到三楼，果然看到几家“家教公司”，门玻璃上都贴着一张纸，写着大大的“家教”两个字。
高远山敲门走进一家，一个瘦高男人正坐在桌子上打电话，南方口音。“哎呀大姐，放心吧，这次我肯定给你派个顶尖的老师！我干这行又不是一天两天，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我手里的老师资源你也知道对吧，除了一线优秀教师，就是当地高考状元，保证提分，放心吧大姐！但是有一条，孩子必须用心学，好好上课。孩子不学，再好的老师也没有，对吧。”
瘦高男人打完电话，打量一下高远山，“想做家教对吧？”
高远山点头说：“了解了解。”
瘦高男人说：“你能教语文吗，主要是作文。”
高远山说：“我就是师大中文系的。”
瘦高男人说：“刚才这个家长有点难缠，要找个好语文老师，这样你去吧，把她拿下！一个小时四十块，不差钱，教好了还涨。”他又打量一下高远山，“这样，给你包装一下哈，你说你是当年全市文科高考状元，明白吧。还有，你喜欢写作吗，比方说写写诗啦，写写小散文啦。”
高远山模仿他的南方普通话说：“我不是文科状元，但我喜欢写写诗啦。”
瘦高男人哈哈笑着拍一下高远山的肩膀，“好好好，不是状元你就说是状元嘛，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对吧，不要太实在，知道吧！这样你给我一次课的报酬，八十块钱，这是我的佣金，以后你挣多少就跟我没关系了，这规矩知道吧？”
高远山有点懵，这规矩他还没听王大侃说过，现在他兜里只有坐公交车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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