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残骸构成了虚无的灰烬，而这就是“土”。虚无只是一个形容词，它在限定、修饰“灰烬”，灰烬是尚存的，而非彻底的虚无。灰烬是遗址，也是确定的被毁灭者。从生命到灰烬，中间经历的是剧烈的毁灭。这种过程注定是痛苦的，但是也是可确定的，而不像在未知中死去那样可怕，至少我们还保有“确定”，确定的死远胜过不确定的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虚无这个词不仅在描述结果，还浓缩了一段灰烬的历史。它是动的，还活着的历史，只是历史的宿主已经死了。这就是“土”的真味。“土”可以馈之以养分，也可以埋葬新的灰烬。灰烬没有年龄限制，只要为确定的毁灭导致自我肯定的死，那么无论青春还是暮年，业已融为灰烬，聊膏草野。
生命最原初的姿态是“木”，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孑然一身，独立荒野。脚下自然是“土”，它是站在确定的死亡与鲜活的历史之上的。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棵顶出了芽子，但身子还在那一横标志的地平线下踌躇向上的根茎。它有三根，三，九，三的倍数，极言其多，没有实指。钻出了确定和毁灭搭建的宇宙，未知在迎面走来。土壤可以给他养分，给他水，给他根的所在，但也可以淹没自认定为“死”的生命，早就新的确定的虚无。有头有尾，从根到顶，水在流；诉诸于外，在枝叶间散尽蒸气，水倏然消失。这是“水”。木需要，但水不能长存。他和“土”不一样，灰烬虽然象征着虚无，但是确乎存在，富有确定性，也包含供养生命的鲜活的死亡史；“水”虽亦必要，然朝行暮遁，踪轨无寻，是不确定的，也在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中循环往复，遵循着自己的一套历法。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个循环无法抓住，也无法暂停，他来时能带来欢欣的沉醉，离去时也能让人染上忧郁的顽疾。令人满意的幸福感，像流水线上的扳手，一次只能拧一颗螺丝，也像流转的季节，一回只能看一种颜色。中间有空格，有省略号，也有波折。贪恋迷人的光景，延长美味在舌尖逗留的时间，就像命令潮水的进退一样徒劳，只会心急如焚，让风景变味，从甜蜜转为苦涩。苦涩的过程就像吞噬干柴的烈火，用快餐的心情去消费刻画年轮一般慢速的唱片，耳朵里进来的不是享受，而是折磨，也是自虐。这是“水”的倒影，叫渴望。一旦渴望堆积成山，就会燃烧，燃烧的过程，就是“火”。
渴望出生在虚无的空白之中，虽然不是雨季，但是水流仍在，那种热烈的渴望幻想出来的“水”让虚无燃烧，也让“木”变得易燃。这种幻觉也是“火”，或来自虚无，或来自水中。赫拉克利特有云，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火与激情天然相连，熄灭之终在灰烬，而燃烧之初在水，在木，在虚无。木者，土之子，水之川。向死而生，回瞰忘川。燃烧所剩的灰烬，原先也是生命的一隅，迎迓未知，或惶恐而渴望经验中的安逸，或焦躁而渴望未来可期的幸运，最终确定的遗存，唯有等待中燃烧的羽毛、着火的树叶。虽经历折磨而未能伴随生命抵达彼岸，然研磨所得，皆成沉香。“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更加强悍。”尼采所言极是也。
这些如舍利子一样在火中牺牲却不曾毁灭的，便是土木的精华，水土生木，而木浴火归真土，其中泯然未蚀者，即为生命经历灼烧而不曾湮灭的部分，有“木”的根茎为穹顶，以“土”的基础做宅基，存贮一点“火”的踪迹，谓之“金”。坚如磐石，却是心甘情愿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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