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纪慈恩
■编｜ 小树
■图｜ Ryo Takemasa
苏燕的母亲已走到了生命尾声，医疗已无计可施——她真的太累了，这个病拖着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她很努力不想让女儿失望和伤心，可是她也没有力气了。
走廊里，医生对苏燕说，签字吧，没有任何意义了，管子也不是万能的。
志愿者和她说，到此时，放母亲走，是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母亲会感谢你的。
表哥和她说，治疗不是爱，放手才是。
苏燕哭的一塌糊涂，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把她拉到办公室，我和她说，“你可以的，你当然可以做不到，不用听他们的，他们说的都对，可是你可以被允许做不到。我知道，你都明白，可是下不了手，我知道。”
她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三天之后，她签了字。
14年前，2006年，我，19岁，改变了我一生的安乐死事件之后的不久，我放弃了最后一丝站起来的机会——在此之前，我很努力，想要好一点，再好一点，那时年轻，虽然力量不够，但热情足够，面对生命，不到万不得已，比起放弃，我还是更愿意努力。
“你没有错，你是对的，你不用听他们的。”
“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去上学，出去和同学玩，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她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样子，是会不安的。”
…….
比起死亡、安乐死、谴责，最终让我放弃努力的是你知道，你当然知道没有恶意的亲人和好朋友。
在那片深渊中，我不知道归向何方，也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未来，但是内心对于理解的渴求胜过了对活着的欲望。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过的不快乐，从来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是我“做不到”，道理想要正确，太容易了，可是想要做到一点点，却太难了。
那时的我，内心只有一个信念：如果未来的世界，全部人都要求你好起来，我一定是那个“你可以不用现在好起来，你可以慢慢好起来，你可以痛苦，可以做不到，可以软弱”的人——如果未来的我，是这样的人，面对今天的苦难，我就没有怨恨，如果我还有未来的话，我绝不成为那个批判的人，无论那时的我多么强大，即使在我的世界里，别人的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我都不想成为那个最初在我困境之中最后“杀害”我的那种人。
在我为苏燕做了约三天的心理疏导和陪伴之后，她一早去找医生，同意签字。
在她的母亲去世后很久后的一天，她来找我，我们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我不知道无形中，我成为了那种，至少我自己还算满意的人。
她说，如果不是我当时把她“解救”出来，她会立刻签字，送走母亲后，她会去自杀。
我很震惊，也很后怕，当时的医生、志愿者、其他亲属没有错，温柔的，善意的，诚恳地在讲一个看上去天衣无缝的“道理”，这是我知道的，那天底下，有多少人在用善意的名义杀死了很多的人。
后来聊起天来，我问苏燕，你妈妈过世之后，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她非常坚决，非常有力地样子说，“我绝不要求别人去做我做得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绝不拿我的优势去指责别人。我绝不！”
非常的铿锵有力。我至今都能准确地描述出她的样子，真的太坚决了，像一名战士，那样的刚正不阿的气魄。
直至今日，春节的问候，她都始终提及是我救了她一命，后来的一次，她问我，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才二十多岁的你，可以有那一份理解。
因为我也疼过，在2006年，那个相对落后的年代，那个我们没有渠道去学习的年份里，我们还习惯用对错来理解这个世界，我们还天真地认为所有“正确”的事情都应当是接受的，快乐的。
燕，我也曾这样发誓过，我不想，不能，绝对不可以成为那种人，因为我也曾是那个在困境中走投无路的人，那时的我，是多么渴望一份理解，不是要理解我有多难，只是理解“你可以痛苦，可以苦哭，可以不坚强”。
如果当时有这么一个人，我会一辈子感激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我自由，让我可以以我的方式停一停，等一等，痛一痛，消化一下这一夜之间降临的，那个年龄的我根本无法明白的人生。
“看，我说什么了？不听我的吧，告诉过你了，大人都是吃过苦的，你就是不听。”
这句话，不陌生吧，听起来怎样？
我们厌倦着，却也模仿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我也不喜欢自己了。
一次，在陪伴小组的群里，一位学员分享关于“理解别人与我不同”，我回应了这样一段话：
“大概是这样一种感觉吧：我也曾在脆弱中，那时，最渴望什么？被理解，被理解“你可以软弱”。于是，当人已经走出脆弱，绝不是拿“强”去指责他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而是就是接纳此刻的他在你也曾在的那个位置上。只是他与你的时间表不同，但和你曾经一样，我理解的是我们都一样，只是时间不同，如果现在他就是无力坚强，没有能力做自己，那就等等，等他更有力量，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他，就和当时给我带来伤害的人一样，如果变强是为了指责他人，那总归还会有弱的时候，也不配得到理解。我接受不同，接受的是我也曾经是你，那时的我也那么渴望允许，而不是批判，那份理解也许不足以表达理解，但足以证明我尽力理解你的心是足够的真诚。我们太关注“解决问题”，而没有“等一等”，他就是不会，就是没有能力做到，可以的，当然可以的。我想做“等一等”的那个人，政府已经很努力，医疗也很拼命，就像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里也真的尽力，可是我们就是无能为力，就是没有到我所希望的样子，是可以的，而那份“可以”，在我看来，才叫做尊重。”
重大的事件发生——地震，雾霾，疫情，没有立刻作出最精确的，万无一失的决策，他不会，没有经历过，没有想到这么严重，这是一道我们没有见过的题，当然是问题，当然应该解决，可，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当今天，一切都尘埃落地，盖棺定论，我们知道了，知道的那么刻骨铭心，但是回到当初，就是不知道，就是不会。
你当然有资格说，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做这个职位，做了，就必须有这个能力。
我是从2008年开始在孤儿院工作的，那时，公益在中国完全是空白，甚至“志愿者”这个词都很少有人知道，面对孤儿院的教育，我当然不能胜任，甚至没有人能够胜任，如果因为无法胜任就不能任职，那孩子恐怕都活不到现在，可没有办法，那个年代就是不会啊，就是没有前人可指导，没有历史可参考，就只能靠着本能去做喽，有没有伤害？肯定有！
后来，我学习了很多专业的知识，在一件件事情中，一个个案例中得到经验，学会思考，懂得共情，制作出一套专业的体系，他人说，专业就应当是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助人。
很多学员上完体验死亡工作坊他会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在父母重病离世的事情上是那么懊悔，他说，“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如果那时我学习了这门课，就不会……”
你怎么可以用今天的结论去找以前算账呢？那个时候，就是不知道，就是不会，就是要犯错，五年前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我也是一次次犯错，才“知道”。
没有那些伤害和错误，怎么会知道专业和正确是什么？你说，对当时的人不公平，是的，我从未否认于此，我诚挚地说一句抱歉，可是回到当初，我可能还是只能如此。
人的力量就是这般的渺小，所有的伟大都是无数人的牺牲。
我曾经的一个服务对象是中科院研究火箭的一位教授，她大概同我讲述她的工作，她说，做了50年，什么进步都没有，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做呢？她说，如果这项研究需要150年才有结果，一代人50年，到三代就会造福于人类了。
没有结果，不等于毫无价值。错，也不单纯地是“错”。
你今天知道错了，改！下一次不犯错！不能拿到过去去“算账”，这不公平。那时的条件，不具备知道“正确方式”的基础。
今天，癌症，艾滋病，抑郁症，自闭症，都没有明确的医学结论，50年后，100年后，它们都可以治愈了，后人也绝不该说当时的中国医疗无能，是“条件”决定着结果。
但是他们也大抵不会说当时的医疗是对的，但也不是错的，就是“没办法的”。
我们都想成为一个强者，可是变强是为了什么？
在我看来，变强如果是为了批判他人，“你不对，你不行，你不好，你不应该”，那我还是做一名弱者，更可爱。
变强是生活所迫，变强是我想保护我自己，变强是我想我有能力给这个世界温暖，不是为了拿自己的“强”去批判别人，“你不该这样”“你可以那样”一一真正的强者是一份理解，理解“我就是不行”，理解“我需要等一等”，理解人和人的不同只是时间表不同，他正在你曾经的位置上经历你也曾破碎的往事，如果你只有批判，你也终将有弱的时候，你也必将不配再次得到理解。
有人问，一再的经历苦难，会怨恨命运吗？
不会，会理解，理解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值得原谅，苦难如果只带来了恨，那是一份带着对抗“决战”的心，怎么说呢？我不相信所有的战争，我只相信握手言和的力量。
战争会赢，但不会愈合；握手言和无关输赢，却可以治愈这颗心。终其一生，陪伴着我们的是你带着怎样的心，战争的勋章可解一时愁苦，却让恨终身伴随，唯有和解，会让苦难以另外一种方式回报你。
何为回报？
我对“苦”这件事自幼就有一种包容度，这种包容来自于对世界认知的清醒——就没人和你说过你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享受快乐的，困难就是活着的内容之一，是人类为它赋予的意义放大了它的疼，而现代社会讲究安全，便利，也让人的力量慢慢地退化。
所以，“苦”这件事对我不是什么大事，疼一疼嘛，都不是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但我又是一个极为现实的人，受苦可以，但是受完过后，总得得到点什么，不能只受苦，因此，每一次“苦”我必须要从中学到点什么，它才有价值，苦，才有点作用，不是交换，无法等价，得到的东西不能代替它的疼，但是受尽了疼痛，换得点什么，也是合理的。我不歌颂苦难，却敬畏苦难的意义。
地震如果可以让我们敬畏自然的权威，承认人类的渺小，它发生的就有意义；
雾霾如果可以让我们对环境心存善意，我们每个人都对环境起着决定性作用，它的出现就有价值；
疫情如果可以让我们尊重世界的规则不容侵犯，如果可以让我们在医疗受限的时候不再刁难医护人员，如果可以在此刻（不是疫情过后）知道健康的意义，当下的力量，人的局限，它就没有白白发生；
父亲癌症过世之后，如果可以让我们每一顿健康的餐，每一次的早睡，每一次好好安置自己的情绪，疼痛就算不亏；
闺蜜的抑郁症，如果可以让我们好好的热爱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感受，安置好自己的情绪，我们借由他人的疼痛反省过的人生，我们大抵都会是谅解自己的吧。
我也想成为强者，成为之后，就可以在听到某个国家的公益项目是那么的暖人共情的时候，可以说，“我们来创造吧”，而不是“希望有一天中国也能这样”。
我也想成为强者，成为之后，就可以在政府说暂时我们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的时候，可以说，“没关系，我们也可以”，而不是“你他妈真不是东西”。
我也想成为强者，成为之后，就可以在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一天，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像苏燕这样的家属，可以有能力拉走她对她说，“你可以不如你以为的那样坚强”，也有力量对同样善意的其他人说，“你们说的都对，她就是做不到啊，临终者很重要，难道活着的人就不重要了吗？”而不是，“这样做是对的”。
我也想成为强者，成为之后，我便可以理解，你需要脆弱，而不是坚强，可以理解你就是做不到，是的理所当然，我可以等一等，再等一等，总有一天，你会来告诉我，"我好了，我也成为了你这样的人"，纵使母亲已不会回来，纵使犯过的错也永远记录在档案里，但是你知道，我们都知道，妈妈不会怪罪你，她会欣慰，她的痛苦换得了你的成长，妈妈爱你，她愿意，她也满意。
强者这个词，太生硬，换个词，那就是——经历者吧。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疼痛教给人的是理解别人的疼痛，不是对他人的疼痛挑三拣四；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苦难教给人的是尊重别人的疼痛，不是一个法官，站在至高点宣判着你错在哪里了，该怎么改；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苦难从未打算刁难任何人，它只是一桩公平的买卖，你要得到的，你都要支付，苦，只是一种支付，得到的，你得用一生计算；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人和人是一样的，第一次生而为人，都有不尽人意，我们的时间表不一样，这件事，你先，下件事，他先，只有“你怎么不能这样”，而没有“你可以这样”，我们永远都无法等到我们想要的那个世界，人和人的时间表永远不可能绝对的吻合，我们总是错差，直到死亡，我们才发现，机会用完了。
经历过的人会明白，无条件的爱，我虽然从未见过，但我也从未放弃靠近它。
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知道，这一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经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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