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友

那一夜，湖面上火光冲天，吞没了一切，包括驾小船的阿爹。天明之后一切好似没有发生，

两湖龙沙帮内斗，却白白折损了阿爹的性命。

数月后，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她被去庙里上香的小姐捡了回去，从此她有了一个名字，菊友。小姐爱花，整个府院里摆满了各个品种的鲜花，小姐尤其钟意那几盆绿菊。

九月初六，晴，凉风至，宜出行、会友，忌新船下水。

汉口菊花会，菊友陪同小姐坐船从武昌奔赴而来。果真名不虚传，各种名贵品种排列其中，黄菊雍容、白菊典雅、紫菊清幽、红菊娇俏......

前方一人边赏菊边喃喃自语菊花品种、名称、优劣，临出花园时却感慨一声：

“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菊友觉得此人行为扰了他人赏菊兴致，就噗嗤一笑，高声回道：

“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 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那人回头，菊友见他灰色长袍、满脸风尘仆仆之色，唯独一双眸子精气四射，气势逼人。此刻他面色柔和，满眼都是一身嫩黄衫子的小姐。而小姐也脸色微红，低声道歉。两人一时间呆若木头。

回府后，小姐盯着“ 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出神。菊友想起那目光闪过的偶然短暂停留，也不由得心头一热，低下头来，心里想：这样的大侠和小姐才是天生一对呀！

“小姐，你说他是来看绿菊还是来看你呢？”菊友打趣道。黄昏时分，那灰色长衫男人已经踱步快三个时辰，失魂落魄。菊友打赌赢了小姐两枚银指环，走出门去帮小姐传话。

菊友叫他傻瓜，是啊，大门外呆站着三个时辰，不是傻瓜是什么？面对这个结结巴巴魂魄也不见了的男人叫自己姊姊，菊友也不由得笑了，手指指向后园的一角红楼，告诉他，小姐如果同意他看绿菊，就会把花放在红楼的窗槛上。

小姐第二天一早亲自把两盆绿菊搬到窗槛上，只从窗帘外露出半张脸眺望一眼就满脸红晕撤回屋内。日复一日，六个多月，他们俩一直一个楼上一个大门外，花朵每日都换一盆，两人也只相看那么一眼。

窗外有婉转的鸟鸣，声音甜美凄凉。侧耳倾听后菊友低声问：“小姐，你们俩明明心意相通，为什么不下楼见他一面，或者直接禀告大人呢？”小姐出了一会儿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

我都十四了，才不是小孩子！菊友心里想，我什么都知道，阿爹就是在湖上打渔，见过阿娘一次就放不下，以后阿娘的篮子里每天都有太湖里最肥美的鱼。再往后，阿爹和阿娘就有了曾经温暖的小家，还有了自己。阿娘曾经抱着自己说：

这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就是洞庭湖里的鱼。

菊友从梦中醒来，曾经阿娘在锅灶前忙碌的身影，阿爹黑黝黝的臂膀与满身的鱼腥味又一次扑面而来。她翻身洗了把脸走向小姐的床榻，娇嫩的脸庞呼吸平缓，柔软的手臂，指尖有些粗糙，应该是这一段时间侍弄花草太勤了。一瞬间思绪万千，这样美好的姑娘应该在黑暗中迎来属于她的黎明。菊友凝视了半响，才上前替小姐掖了下被子。心中一片空虚，外面朔风吹得更紧，心也一抽一抽剧烈疼痛。

大人从翰林升了官职，从武昌奔赴江陵任荆州知府，这个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一年眨眼又过去了，小姐日渐消瘦，菊友知道原因。她的梦里除了阿娘阿爹，也有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眼神真挚而清澈，还有那深深做揖叫自己姊姊的不知所措和藏不住的欢喜。这阁楼里的思念，如青草般蔓延过寒冬和初春。

有的感情可以溢于言表，有的感情只能藏在心里。

一年后，一盆蔷薇花出现在后楼的窗槛上。两个面容憔悴的人相见，半夜里，他们翩然而去。菊友躺在小姐的床帐里，“原来他姓丁，还武功高强。这样最好最好了！”

每一晚回来，小姐的眼睛都是晶晶亮的，她诉说他们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一起看过的繁星，一起走过的小巷，一起吃过的小吃。怀里时不时还给菊友带来各色小糕点。

菊友大口大口吃着桂花糕、杏仁酥，真甜。

七月十五，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小姐把自己和丁大哥的事情告诉了大人。她喜不自胜上楼，满脸通红。菊友知道大人同意了，小姐没有母亲，大人一向依着小姐的意思，这一次难道也遂了小姐的心愿？

晚上，小姐和丁大哥月光下游花圃，有几盆黄花额外娇艳，金色的花朵散发出异样的香气，这花居然有毒。

小姐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形如枯槁。

菊友被打得奄奄一息，她心头也是一阵阵发凉，原来在这位大人心中，女儿也只是筹码而已。那湖上渔夫的性命更是视如草芥，卑如蝼蚁罢了。

“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就劝小姐私奔。”菊友把一盆菊花放在窗槛上。

“小姐，等我找到丁大哥，就让他赶紧带你走，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等你们游玩天下的时候路过洞庭湖记得吃一次当地的鱼，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鱼。”

菊友拿着银簪指环全部给了狱卒，只要求看丁大哥一面。

“只能远远看着，不许说话。”

他还活着，皮开肉绽，面庞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没有好的地方，琵琶骨上也被穿上了锁链。菊友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要不是那双梦中熟悉的眼眸，根本就认不出眼前人。背后的尖刀戳着她的背心，她从庭院里摘下一朵小小的紫色雏菊，隔着栏杆递给了丁大哥，又指了指远处高楼上的窗槛上的菊花。

菊友死了，监牢外屋顶处墙头上到处是大人埋伏的弓箭手。

小姐不知道，菊友本来是想杀她报仇的。

丁大哥不知道，那盆菊花是她放在那里的。

（取材《连城诀》与电影《东邪西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