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没有看时间的工具，只有一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和一条黑色泳裤穿在他的身上，他慌张地一下子从岩石上坐起来，像丢了坐标参数的船一样，愣愣地眨巴几下眼睛，等着水面上的光把他的视力引向天空上那颗发着白光的恒星。
“我是在塔山的海滨。”他在脑子里这样向自己汇报了方位，然后日光给了他没睡多久的错觉，也许只有半个小时，甚至都不到，他想起车站挂着的被海风侵蚀得发黄的挂钟，时间渐渐回到了他的概念世界里，但是，他觉得此刻很新鲜，一场没有梦的短促睡眠，令他不能分辨他刚来这里时的烦恼是否是真实的。
他环顾曲折的海岸线，远处雾蒙蒙的，船只以出现和消失的交替令他找到与现实准确连接的实在感，说实话，他不怎么喜欢这种确定的感觉。他起身，从庞大的岩石上爬下去，他想起这里叫塔山，但是既没有塔，也没有山，只有海岸线上可以通过想象出现的东西，想象不能给他这些东西的准确位置，但是它们无论组成什么形状都不会令他惊奇，他只会很确定地对人说：“这就是我想象的样子。”
但是为什么要叫塔山呢？他在网上没找到答案，当地人也没解释过，他不记得他刚到这里时是否问过，依他的性格，刚来时他一定会问的，但是他都不确定自己问没问过，可见一定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结果让他记住。
他还记得回旅馆的路在哪。这是朝陌生处前进的保障。他向塔山的海岸线靠近，海浪发出海浪应该发出的声响，以每隔几秒钟的频率，发出大同小异的沉闷啸叫，白灿灿的浪花有时在接近他脚的旁边就退回去了，有时没过他的脚，凉爽的海水裹着不少盐分，蜇得他脚上被鞋子磨破的地方生疼，他忍着疼痛，“暴躁的海啊，”只要有人靠近这碎糜的浪花，它就忍不住要咆哮了，它送来一点贝壳和螃蟹，想把人打发走，走到岩石后面，走到森林后面，走进没有塔和山的混沌现实中。小螃蟹从他的脚边试着爬回海里去，它要借助浪花返程的力量漂回去，这东西横着走，他蹲下来，目送他的祭品再次掌握自己的命运，随着一声波涛浮沉，它又几乎复归到上一次的起点。
空荡荡的海岸线几乎没什么人，就算有，也只是对于空荡荡的一种另类表达，对，就像在用声音说沉默。迈入塔山的第一时间里，他就在想来的目的了，然而之前认为的那些目的到了这里以后，就都算不上什么目的了。在海不在的塔山，到处都是林子，在林子和海不在的地方是不算大的平原，有丘陵地貌，经过崎岖不平的路，偶有建造得质朴到几乎纯粹是为了满足基本功能的小型建筑，突然在周遭风景中敲到好处地出现，房子是用灰色的耐腐蚀的岩石砌成的，就像他躺着睡去的那些岩石，岩石间是漆成彩色的木质窗户，窗户依着折叶向外敞开或者关闭，有时窗上会挂着一些衣服，仿佛在告诉来访者此时这沉默的石块堆里有人。他住的旅馆只是一座这样的石房子的加大版。
他慢慢地沿着海岸线散步，回忆着来时所见。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异常平静的浅滩，天空上厚厚的云层滚动得要比他见过的所有云层都快，灰蒙蒙的，时间也许又过去一段堪比他睡着的时间量，也许是睡着的两倍，与混动的云层形成对比的是海滩的平静，静得如一滩不知边界的死水，连风落在上面，都因留不下痕迹而逃逸至沉寂，变得似乎为无，他想起这里是船只穿行的雾的深处，然而此处却极尽透明，再回过头去，远处的海滩和岩石都被雾所笼罩了，近处的也是，这里只有一滩宁静的海水，沉默不语的恒星散射出的光，涂在白雾和灰云层的边缘，他脱掉T恤，把它扔到浅滩上，然后向水的深处跑去，一头扎进更深的海水里，直到水没过他的头顶，他仰头向上看的视线，才触及到了云层中倒置的塔尖，那是塔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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