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583

我的老家在唐山，活这么大，一次也没回去过。唐山打人事件让我觉得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听着唐山人视频举报黑社会的口音，能想起的就是我五爷。

我五爷是我爷爷的弟弟，跟我爷爷一点都不像，我爷爷长得又白又结实，腰板一辈子没弯过，我五爷呢，又黑又瘦，年纪大了，腰还佝偻着。

我一共就见过五爷两次，第一次是很小的时候，那年过年，他从唐山坐火车赶来，穿着蓝布中山装，戴着蓝色前进帽，站在门口敲门。我妈问是谁，他就用一口唐山话报上我爷爷的名字，我妈没听懂，以为是送财神的，从门镜往外看，也没认出来，没敢开门。后来我爷爷奶奶听出来是唐山话，这我五爷才没扑个空。

五爷一辈子没结婚，对我特别好，给我买糖，整天跟我聊天，说的都是唐山话，我爷爷奶奶能听懂，我爸一会儿听得懂，一会儿听不懂，我妈基本上听不懂，但我却沟通无障碍。说起来也奇怪，我妈经常问我你和五爷在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五爷说的都是什么，但就这么一路说下去了。

可能是因为唐山话特别有喜剧效果，小孩天生对好玩的事敏感，直觉上觉得有趣就行了，并不深究什么意思。虽然那会儿我总跟五爷聊天，但能记住只有他那个蓝帽子，蓝中山装，胸口好像还别着个钢笔，至于他当时的样子，全都记不住了。还有一件事记得特别清，就是他把过年放完的吐球儿（一种鞭炮）杆掰折，用两头带眼儿的那段，一头插上点燃的香烟，一头连上嘴，在那嘬，嘬了半天还真嘬出来烟了，逗得我哈哈大笑。

第二次见到五爷，是在爷爷的葬礼上。他跟他的侄子一起来的，两个人记错了路，让出租车司机围着小区转了好几圈，几圈之后恍然大悟，就下了车。

他还戴着前进帽，只不过这回是黑色的，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腰佝偻着，比印象里小了好几圈，也瘦了好几圈。我仔细观察他的脸，但怎么看都跟爷爷长得不像，张开嘴还是唐山口音，吐字沙哑，跟爷爷底气浑厚、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也不像，看了半天我也没找到什么基因线索。他问我，还记得五爷不？我说记得。其实只记得蓝帽子、唐山话和吐球儿，他咧开缺牙齿的嘴，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有一半我都没听清。

葬礼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爷爷走的瞬间我不在旁边，而五爷对爷爷的最后记忆，大概就像我对他的记忆，都遥远得变成了几个闪烁的小点儿，真假难辨。

他也不像记忆中那么爱说话了，葬礼忙累的的晚上，他坐在爷爷常坐的房间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抽烟，望着墙上挂着的字画（爷爷写的），就像所有情绪都消失的人，钻进了别人的时间里。有一天趁没人，我听见他好像在跟墙上的字画说话，说的是唐山话，因为距离远听不清，我也没太听懂说的什么，只记得穿插着一些叹息。

五爷回去的时候，没通知任何人，回到唐山给奶奶打了个电话。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过五爷。

有时遇到唐山的朋友，就问XX县还在吗？他们就说，哪有县啊，那是XX区。想到那里住着许许多多跟我有血缘关系，却基本上不会相互认识的人，就感到……最近的新闻让我想起我跟唐山的一点关系，如果爷爷活着，他大概会很愤怒，他是那种会打抱不平的人，记得他救过被小流氓劫道的学生，也组织过邻居声讨工厂非法断电。也许五爷也会这么做？我不知道。如果他还健在，他应该不太会关注切身之外发生什么了，在今时今世，这也许未必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