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伤春

“原只为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很少听昆曲，但《牡丹亭.游园惊梦》里的这段《皂罗袍》却听一遍就记在心里忘不掉。少女时期听这样的句子，心里是很强烈的翻腾，便如自己就是那杜丽娘，轻叹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里感叹着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心里种种情绪随着眼泪奔涌而出，有忧伤、惆怅，还带了一点点自己也说不清的甜蜜。但这样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便随风散去。

多年以后，再听《牡丹亭.游园惊梦》，还是喜欢这段《皂罗袍》，但此刻的心情却不尽相同了。最明显的不同是我不会再落泪，甚至还能微笑着听完。心里的感触不再是强烈的翻腾，而是像一根细细的线拉扯着，若有若无的酸楚，久久难以遣散。

十五岁的时候读林黛玉的《葬花词》，读到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候，我伤心欲绝，恨不能也和林妹妹一样扛个花锄去葬花。二十五岁读《葬花词》，我觉得黛玉实在是有点矫情啊，花谢了就谢了，有什么好伤心的？明年还会再开的啊。四十五岁的今天读《葬花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让我除了伤感，还有绝望。突然间就明白了那首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卧室窗外的桃花开了，却在我还来不及好好欣赏的时候又谢了。门前的香樟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由嫩绿转为了深绿。风起的黄昏里，我写不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句子，只能呆呆地望着暮色降临，一任这大好春光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

谁家的小子在背书：“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稚嫩的童音里是纯纯的天真和无忧，听到的人却是深深的沧桑和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梳头的时候，鬓边的白发让我想起“晓镜但愁云鬓改”，愁的不是“云鬓改”，是那些随着云鬓渐渐泛白的岁月和心事；送别老友的时候，没法不想到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难的不是彼此间相隔的距离，难的是什么时候才有相见的理由和心境？

白日里穿上衣服，戴上“面具”，在身不由己的忙碌中，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我们看不到彼此的变化。只觉得他一直是那个他，我一直是那个我，从走进彼此世界的那天起，仿佛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当夜晚来临，卸下重负，洗尽铅华，看着枕边人双鬓的白发，额上的皱纹，心里的疼惜和恐慌无边无际：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意气风发、激情满怀的少年竟已变成而今的模样？而更让我痛彻心扉的是：在他的眼中，我也必定是这样的了！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抵不过岁月蹉跎。此刻，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依偎一起，陪着彼此一起老去。

胡乱写来，看似是在伤春，其实真的不是在伤春。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春天走了会再回来。我“伤”的是那些随着春天一起离开，却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年华，就像那个写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人，他所感叹的不是林花谢了春红，其实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