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寒色远

    古往今来的诗词中，描写春天和秋天的作品是最多的。刚识字的孩子，会背诵的第一首诗往往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或者“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再后来，便开始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似二月花”。

更别说“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或者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总之随便这么一翻，关于春天和秋天的诗词马上从记忆深处涌出来，用“车载斗量”来形容太俗，那纷至沓来的气势，一时之间倒让我想起老杜的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阿么，这首也是写秋天的）。

“伤春悲秋”乃文人之风雅特质，没听过伤夏悲冬的。严寒酷暑，总是惹人生厌。不过，夏天因为有荷花和绿荫，也还不错。可以读“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还可以读“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冬天貌似一无是处，所以冬天过去的时候，大家都期盼着春的来临，谁爱去问一句“冬归何处”？更遑论“唤取归来同住”。 

可见，一年四个季节中，最不讨喜的就是万物凋零、一片萧条的冬天。北方的冬天因为有雪，算是一种安慰和补偿。南方的冬天却纯粹是一个失败而潦草的摆设。花开着呢，但没有春天的那么多那么美；树和草也且绿着呢，但没有夏天的那么有活力。冬天的诗词也读着呢，但不是梅花就是雪景。在我生活的小城，这两样都是稀缺物，我四十八年的记忆中，像样的雪只有那么两三次，而梅花，几乎没有见过。

这样的惆怅和郁闷陪伴了我很多年，直到遇上这句：“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那一瞬间，心灵突然被击中，一种既酸楚又甜蜜、既空茫又充实、既悲伤又豁然开朗的情绪弥漫在胸口。只想对着窗外大声宣告：

我想要的冬天，就是这样的啊！我心中最美的冬天，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在空空茫茫的烟水边，远眺千里江山，一派旷远寂寥，一叶孤舟安安静静地停泊在芦花深处……冬日寂静，芦花飞絮，此时此景，一颗心仿佛找到最终的归宿。

然后，我读到了这首词的全文：

望江南.闲梦远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城飞絮辊轻尘

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

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

芦花深处泊孤舟

笛在月明楼

这居然是一首描写秋天的词？！！

我啼笑皆非：抒情半天，原来我的表白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我终于懂得欣赏冬天的美了。

我心中的冬天确确实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翻捡一下记忆深处那些关于冬天的诗词，才发现，冬天的美一点也不比春日逊色。

谁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沉寂就比不上“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活泼？

谁说“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沧桑就比不上“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的旖旎？

谁说“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边塞风光就比不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美景？

谁说《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雄浑豪迈就不如《钱塘湖春行》的清新淡雅呢？

年少时不懂得欣赏，是因为我总是在伤春悲秋中“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看过春花秋月，行过人世匆匆，终于明白：每个季节都是时光的馈赠，“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后，“千里江山寒色远”才是生命的底色——清浅淡然，不论悲喜，无关冬夏。

世人大抵都喜欢“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生机盎然，喜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花团锦绣。只有在经历了生命的轮回之后，才会了悟：“芦花深处泊孤舟”才是生命的归宿——一切归于山水、归于大地、归于寂灭。

写到此处，突然想起那天我在朋友圈发了太平湖公园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色时，老同学在后面的留言：

“凋零也是一种景致，草木凋零，是在蕴育生命的力量。”

冬的一切，有了更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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