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身边有很多年长者远赴他乡务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水磨工”。但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一直不懂，但每年到了春节前，他们从各地回到村庄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岁月留在他们脸上的痕迹——是的，他们就这样一年一年老了下来。
再后来，进入城市，那些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那些日日夜夜轰鸣着的挖掘机，那些脸晒得和炭一样黑的男人，总让我想到那些离家务工的同乡人。近年来，或者是在房地产行业最好的时候，听说他们的报酬可以达到600块一天，普通的工人，也有400块一天。我算是为他们松了口气，终于不再是出最大的苦力，拿最少报酬那一类人了。
但我一直不了解这个行业，甚至没有跟这个行业的人聊过天。
直到今天，接到这个顺风客。
车到了地方，我联系对方的时候，他说，“我在软件上的定位和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不一样。”
“那怎么办，你具体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我现在幼儿园门口，你昨天定位的地方……”
“我在路边啊，前面有一辆大货车……”
“我前面也有一辆大货车啊，但是没有见到你啊……”
“那我知道了，你在大货车后面，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我赶紧将车慢慢靠近大货车后面，以免影响后车通行。但过了两三分钟，他仍未出现。我又给他打电话，“你边上有什么建筑物，或者什么商店……我怎么一直没见到你啊……大货车上一直在卸板材……”我有些着急了，定位不准是很麻烦的，尤其是他又说不清楚具体位置。
“那不对了，我这边的大货车在装卸钢筋……我才来这边一个月，都不熟悉，我这里是星河环球商业中心工地……”
“那你等我。”发这条信息时，我已经在一个右转弯的车道上了，后面的车，喇叭呜呜哇哇地响，催我快点。没办法，只好一踩油门，将车驶离那个路口，然后搜索星河环球商业中心。
780米，掉个头就到了。如果他早一点告诉我地方是星河环球商业中心，直行50米就到了他的所在地。
车停在了员工宿舍门口，我正准备给他打电话，一个个子小小的，黑黑的，瘦瘦的中年男人一手拎着桶，一手拎着蛇皮口袋过来了。周边别无他人，那肯定就是他了。
我赶紧下了车，打开后尾箱，让他把装着晾衣架、喝水杯等物件的水桶放进去，他又跑到宿舍门口抱过来了一床用塑料袋包装的被子，然后和那个蛇皮口袋一起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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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让你绕了一圈路，还等了那么久……”一上车，他就不好意思地表示，“我才来这边一个月，水泥过敏，实在干不下去了。我对周边又不熟，给你带来麻烦了。”
“没事，没事，这里开着空调，就我们俩人，你可以把口罩摘了，这样舒服点。”除了在自己的家中和自己的车里，我都习惯了戴口罩，可是，那种感觉，真的不舒服。
如果不是为了遮丑，没有几个人愿意时刻戴着口罩吧？果然，他也极快地摘下了口罩，装到上衣口袋里。
“你是贵州人吧？”凭感觉，加上前不久才去了贵州，我认为他应该是贵州人。
“啊，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贵州的。”
“我前段时间，刚去了贵州仁怀……感觉你和他们有点像。”
“真是巧啊，我就是仁怀人……”
“仁怀酒产业不是很大吗？你怎么还跑出来打工……”
“茅台镇只有一口井里的水才能酿出飞天茅台，其他的酱香酒市场还没有开发出来，我们当地的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出来打工了，小酒厂的工资很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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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现在去坑梓那里做什么？”
“有个老乡在那边开了一个店，说需要人手，我过去看看。以前在流水线，一个月除去吃住，还能余三两千块钱，今年疫情实在差，工厂干不下去了，就托了老乡介绍，来这个工地干小工，一天300块，工资是不错的。但没想到，我对水泥过敏，你看看……”他说着，将衬衣的袖子向上捋了捋。
我看了一下，整个胳膊红通通的，上面还有很多的疙瘩。“那是不是要做好防护？”
“不是，不是，防护没用的，我们用个小轮大，在墙面上磨，那烟尘非常大，半米之外看不到人，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受的，我受不了，才提出辞职的。好在管事的，知道我是确实过敏，所以，就准辞了，工资给我结了一半，等下月收到工程款时，再给我结另一半……”
“这个管事的还不错啊，能特事特办。”
“是的，是的，我知道，工程款还没有到的，他自己先垫付给我了。”
经常看到工地上招人的广告，三百一天，四百一天，五百一天……身边也有总有人说，大不了去干工地好了，说得好像工地上的活，什么人都可以干一样。
“在工地吃得怎么样？你们包吃包住吧？”
“住宿是包的，一间宿舍住六个人、八个人。工地有食堂，是承包出去的，我们12块钱两荤一素，说实话，很难下咽。可是有什么办法？出来是挣钱的，不是享福的，我们都做好了受罪的准备。加5块钱，可以加一条小鱼，或者加几块腊肉。但想一想，5块钱，可以够家人吃一天的了，我很少加。我们一起干活的，比我还节省，一双解放鞋，穿到全部是洞了，也不舍得扔，继续穿；雨靴坏了，就给剪成凉鞋继续穿；一件上衣，破得只剩下领子了，还套在身上……有一些工价高的岗位，每天除了花10分钟吃饭，其他时间都在机器上……我来这边一个月了，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没办法，不干不行啊，儿子在大学，一个月2000块，我这边一断工，他那边就要断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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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几个孩子”生存话题太心酸，我决定换了一个话题，没想到，这个话题更让人心酸。
“一个，一个，一个都养得这么艰难，哪里还敢要多啊，我们一起干活的，有一个兄弟，他有三个儿子。你想象不到他苦成啥样的，他的工作是计量的，他早上5点多就到岗位了，干一些没有噪音的工作，8点后，就忙个不停，往往忙到晚上8点多，有时候更晚。听说他上个月工资开了16000，但谁能想到他背后受了多少苦呢？而且，这种烟尘对人的身体伤害太大了，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50多岁的人了，不染病又能活几年？又能干几年？’这话听得我非常难受，想想，还是回到流水线吧，虽然钱少点，但我还年轻，我才37岁……”他笑了一下，“我把我的工衣洗得干干净净的，走的时候送给他了，我说我不能干工地了，这工衣也用不着了……他很感谢的，你想象不到，他一条毛巾能用一年……”
这种生活场景，不亲历的人如何能感同身受呢？那个三个儿子的父亲，如何能想像得到，他脚上的耐克鞋，身上的阿迪T恤，都浸润着他父亲的汗水呢？他们也一定想不到，当他们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当他们在酒吧里浅尝慢饮、当他们在KTV放声高歌……他们的父亲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热爱生命。
他又说，“现在建筑工地，几乎没有年轻人了，都是40岁以上，甚至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了，年轻人，哪里愿意干这个？”
确实，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愿意到工地上流汗泥？打游戏，玩剧本杀……这是他们喜欢的，他们甚至不能理解父辈的节省，说什么'省那点钱有什么用’？却在自己没钱时，向父母伸手，可是，父母没钱呢，能向谁伸手？
“我一个侄子，网贷欠了一万块，找我帮他还，我说可以，我帮你还，但是你要每个月还200块给我，直到10000块还完……结果呢，这个说到一万块满眼不屑的侄子，后来根本没有还过我的钱，即使一个月只还200块。现在小孩啊，多数眼高手低。天天刷抖音，以为拍拍视频就能赚几十万，几百万，根本不屑去做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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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的句句都是现状啊！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到了一个开心的话题，问他，“今年回家过年吗？”
“回家，回家，我们那里有句话，赚不赚钱，回家过年。不管在外面一年赚多少钱，过年还是要回家的。”
“那是，那是，我们那里也有这个说法，我们是坐高铁回，还是大巴？”
“我们都是老乡，几个人拼一辆车，分担个油费和过路费，帮我们送到家门口，挺好的。”
挺好的，就好。
说话间，语音导航提醒我：你的目的地到了，目的地在你的右边。导航结束。
“到了，到了，是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车门，下车。我下车，打开后尾箱，然后目送他离开。他刚走开两米远，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来接我，谢谢你。”
偶尔会在很深的夜里，看到那些在路旁摆摊卖着小吃的大叔大妈，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叹生活不易，如果可以，在这个时候，谁不想在温暖的被窝里安静地睡去？
其实，我想说，多爱一些那个为生活努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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