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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床 ——读蔡应律先生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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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3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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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治祥 图:网络


蔡应律家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譬如那张床。

那张床建造于公元1970年初,是生产队一位大手大脚的年轻木匠的作品。是谁的作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蔡先生本人也参与了创作。那张床用料大,尤其是两块床帮,是用两块六寸宽、一寸厚而被叫做“大方”的松木做的,一经做成便显示出千古万年牢的大床气概。看人家这床——“千古万年牢”!啧啧,何等扎实,何等经久耐用!那二年,经饿,经穿,经用,经整,经使唤——人们讲究的就是这个。那是一张多人床。尚未婚配的蔡先生未雨绸缪,已经做好了“生他一床”的思想准备。而一床的娃儿,又该是何等繁荣的景象!

想起了上次在蔡先生家吃松露炖鸡。尚未品尝,蔡先生已经香得遭不住了,用筷子指点着刚刚端上来的汤盆直是劝:吃唦,吃唦,香得很了嘛!香得很了嘛!也不晓得是在夸松露还是在夸女主人。经他一渲染,满桌的人都香得不行了,一齐流口水,一齐埋头苦吃。

眼下这张由蔡先生亲自参与设计、建造于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的床,不消说已经“安逸”到了不行的地步。他老兄还没有展开来吹嘘,譬如此床一入夜便会散发着松树的清香,那清香又如何醒脑,怎样安神,就算是长期失眠的人,一旦上得床来也会呵欠连天,尚未把人摆放平顺便会酣然入梦——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蔡先生的床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但后来的事实却充分说明了那张床的不合时宜。

说来寒酸,很能做的蔡先生在乡下起早摸黑做了七八年,全部财产无非一口木箱子两把小椅子。请注意,他自己说的,那张床的产权是生产队的,生产队的官员用公物做了人情。

抱着九个月大的女儿,跟乡下的床以及千千万万的知青一起,蔡先生就这样回城了。

当是时,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要匀出饭碗,腾出住房,要这要那,“城里”着实头痛。

就像那张床,放在哪里都不合适。

在天宽地阔的农村,安置十张八张乃至更多张这样的床都不成问题。当然,那种安置是极不讲究的。笔者也当过知青,三个人加三张床被塞在一间黑咕隆冬屋子里。柏木打造的床,扎实,可以睡一辈子。当时不到16岁,没蔡先生懂事,还没想到生娃,也没想过要找娃他妈。那张床没进城,也不知道后来谁在那张床上生娃。

改革开放前,城里按理说没有蔡应律们的生存空间,知青们是硬塞回去的,“在农村嫌短嫌小的脚脚手手一进到城里,就嫌大嫌长了。”

一双双在田埂上叉来叉去的大脚,就这样大叉叉地叉进城了。

然而蔡先生没写人,写的是床。

“人圪蹴于西昌南街岳父家的老屋,这张床却安放不下。左比右比,只能锯短两寸。这是削乡下的粗放来将就城里的狭窄。”

“后来,内弟成婚,家内调整,再搬一次,还是嫌长,左比右左,放不下,再锯短两寸。”

“这样一来,这张床就成了短宽短宽的、看上去接近于正方形的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但它仍是一张床。随着小女儿出生,一家四口,栖身其上,因为短,反而显得更“宽展”了。这一发现,看着它,竟有了一种悲喜交集的感觉”。

毕竟已经“农民”了多年,须从头适应城里的生活。城里居,大不易啊。

你在文章里读到的床就是人,人就是床。在蔡氏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所有的困顿,所有的焦虑,所有的吃过的苦,所有该当人来承受的种种,都一笔带过了。屡屡被他“放大”的,是那张来自广阔天地、数番被人致残的、一肚子委屈的床。

不知当初创作者是怎么想的,“整张床直如一个长方形的盘子。坐在床帮上等于是坐在盘子的口沿上。若往床里边坐呢,臀部一旦落入“盘”底,双膝就被抬到了胸前,两条腿丝瓜般垂在半空中”。就是这样的床,同时还得是沙发。想想看,客人来了,一齐把臀部落入盘底,一齐把双膝抬到胸前,两条腿一齐晃荡,要下床,还得双臂用力,把臀部支撑起来才行。一“盘子”人在那儿聊天,是不是很好玩?

床,就是个道具,两口儿将将就就,用来睡了十几年的觉,做了十几年的梦,直“梦到”改革开放,直到“梦到”有能耐让它退出了历史舞台。

床没了。人还在。向来乐观旷达,顽童般的蔡老先生,总能从“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提炼出“趣味”来。


附:《床》 作者:蔡应律

木结构,六尺长,三尺四寸宽。这是我要写的一张床。

这张床建造于公元1970年初,是生产队一位大手大脚的年轻木匠的作品。当然,我本人也参与了创作。

它的特点是用料大,尤其是两块床帮,是用两块六寸宽、一寸厚而被叫做“大方”的松木做的,一经做成便显示出千古万年牢的大床气概。

这张床的另一个特点是,五根横档几乎紧贴床帮的下侧,因而床框很深,差不多有四寸。这是我的主意。当时的考虑有两点,一是可以垫很厚的谷草,二是避免娃儿滚下床来。

其实,当时我还没有结婚,但结婚后要养儿育女,甚或生他一床,身为农民,这是现实又必须要有的准备。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这些考虑全然无用,我的自以为得计的“农民眼光”和算计,很快就破产了。

大女儿在农村出生后,沐着安宁河谷浩荡的强风茁壮成长,气力惊人,才满两个月,已经能把被子踢掉。大人要忙活路,怕她凉着,先拿枕头压着,后用另一床迭被压着,竟完全压不住。并且那样高的床帮,她还是翻到地上来了……

和我的“农民眼光”一道破产的,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

其直接结果是,我被招工入砖瓦厂当工人。

我们乃抱着9个月大的女儿返回了城里。

躬耕垄亩,土里刨食。在农村起早摸黑做了七八年,能和我们一起盘进城里而被称为“财产”的东西,一口木箱子和两把小椅子,是我们结婚时本大队几个知青送的手工礼物,除此之外,主要就是这张床了。而这张床呢,究其实它应当是生产队的——是生产队的木料,又是生产队记工分安排人做的。但生产队慷慨地叫我们搬走。现在想来,这要算天大一个人情了。

只可惜,这个“大”,只适合于农村那个“广阔天地”。城市是一只匣子,它不允许谁大叉叉地进来。在农村嫌短嫌小的脚脚手手一进到城里,就嫌大嫌长了。人圪蹴于西昌南街岳父家的老屋,这张床却安放不下。左比右比,只能锯短两寸。这是削乡下的粗放来将就城里的狭窄。

这样住了两年。

后来,内弟成婚,家内调整,再搬一次,还是嫌长,左比右左,放不下,再锯短两寸。

这样一来,这张床就成了短宽短宽的、看上去接近于正方形的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但它仍是一张床。随着小女儿出生,一家四口,栖身其上,因为短,反而显得更“宽展”了。这一发现,看着它,竟有了一种悲喜交集的感觉。

麻烦在于,狭小的空间里,睡是它,坐也是它。卧室和客厅之分,是后来才有的事。意思是,这张床并不是晚上才用,白天可以养尊处优,很多时候要拿它当椅凳或沙发的。然而城里找不到那么多的谷草来垫,搜罗了些纸板纸壳加烂棉絮来垫上,仍嫌床帮太高,整张床直如一个长方形的盘子。坐在床帮上等于是坐在盘子的口沿上。若往床里边坐呢,臀部一旦落入“盘”底,双膝就被抬到了胸前,两条腿丝瓜般垂在半空中,也不是味儿。好在,那个时候,每逢周末到家里来的,都是插队时的生死朋友,田埂子上滚过来的人,怎样圪蹴着,也能高兴一晚。

再后来,随着“顶替”厂里因自然减员空出来的职工名额而招工入厂,妻子离开“街工办”搬来厂里,这张床亦相跟着转移来厂。

床是用来睡觉的,同时也是用来做梦的。如一只方舟,虽宽窄不成比例,却又载我们做了十几年的梦。

直到又一个“再后来”,一家人搬入单元楼,才感觉这家伙的粗笨形象,实在是与新居不那么协调。但这个“不协调”其实是经济能力与现实需要之间的问题。以现在的观点看,将它扔了买张新床就是。搬新家,换一套新家俱,多简单的事。可那时不行,房改集资的一部分钱款也是筹借来的哩。当然这难不倒人。人的一大能耐,就是“将就”。将就着过日子,凑合着往前走。

我可以说,没有这能耐,人类有可能走不到今天。当然,你可能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这是在为自己的不能耐找借口和诡辩。

不过,且慢,所谓“穷则思变”,大女儿灵机一动,倏忽间竟然让这张床喜获新生——她的办法是,将床两头的护栏锯掉,将床的四脚锯短,再将床帮带横条整个儿翻一面,床就成了很新潮的平台式新式床。

床垫、床单往上面一铺,化腐朽为神奇,与新家竟如此地般配……

然而短,是它的致命伤。锯过两次三番,能不短吗?

因短造成的问题是,腿伸直了虽不至落到床外,但被子盖不严。

这显然是个问题,不能不正视。

而所谓正视,你既不能以“接骨逗榫”之法帮它增长一截,也无力让它恢复原貌。最终所为,只能是请它退出历史舞台,将之逐出屋去。

这做法颇有点绝情寡义。但没办法。这正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张身带残疾的过时老床,若其自身跟我一样平庸,外加资历又浅没被什么伟人名士睡过,而没有资格成为“文物”,时过境迁,“惨遭淘汰”,就是必然的了。

所遗憾者,是没有想到后来,会煌煌然设立一座“中国西昌知青博物馆”。要不,就凭它来自“广阔天地”的出身和因返城而数番被人为“致残”的特殊经历,那地方或许会为它留下一席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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