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捕手

        我想把文章写得漂亮一些，可我忽然又想到那些文章写得最好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本身都不是一流的，而是文字之外的力量。海明威的文字简洁有力，甚至有些粗粝，同样深刻。那什么是文章最重要的呢？我觉得首先字里行间要有一种时间感，其次作家要有捕捉稍纵即逝情感的能力。侯孝贤御用编剧朱天文在一部剧本里写道，一个中年事业有成的男人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神情忽然游离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那么一瞬间眼神有些暗淡和失落。绿灯亮，他继续行走在马路上，行走在生活的轨道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禁惊叹于作者敏锐地捕捉人物内心的能力，心灵捕手！我非常偏爱这些会写剧本的作家，他们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台湾的吴念真《这些人，那些事》，正如他自己评说的一样，“这些人，那些事在经过时间的筛滤之后，几乎都只剩下笑与泪，感动与温暖，曾经的怨与恨，屈辱和不满都已烟消云散。”他用真实质朴地语言，记录着平常人的生活，平静地叙述着当事人曾经的大悲大喜，没有一丝波澜，却能让读者感受到强大的生命能量。书里说，有个人在战场上把战友的胳膊剁下来，用火烧了，把肉削下来，把骨头给他的家人带回去。这是他能为朋友做的唯一的事情，也是在平时想都不敢想自己居然敢做的事，但在那样一种情境下，就是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地去做了。我想起妈给我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个叔叔曾经在战场上就是把他死去战友、好朋友的头，边哭边割下来了，带给朋友的母亲，他心里想的和吴念真说的一字不差，即这是他能为朋友做的最后的、唯一的事情了，没有考虑，也没有思考的时间。

        朵拉斯也写了很多剧本，她的《广岛之恋》和《情人》都被拍成里程碑式的电影。朵拉斯《情人》结尾，那个法国女孩远远地看着他的中国情人结婚的场面，很平静，没有一丝伤感；在回法国的船上，深夜，皓月当空，她看着茫茫大海，忽然觉得有一种心被掏空的感觉，蹲下来哭了，痛彻心扉。文字到此结束，放下书，你的心却随主人公到了那个赤道上的国家，闷热的湄公河畔，燠热的夏天，孱弱儒雅的中国情人，空气中弥漫着纯真和情欲的气息。没有好莱坞大片那种死去活来的爱恨情仇，却让你久久不能从小说的情境走出来，这就是语言的力量，更确切地说是叙事的力量！在我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冬至，奶奶去世了。当时奶奶先是做了一个小手术，平时身体一直都硬朗的奶奶，这次回家后就日渐消瘦了。她不再整日挎个篮子去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只是阳光好的时候，坐在阳台上看会儿书，并且看一会儿就睡着了。奶奶就像撒了气的气球，生命的元气一点点流逝，终于有一天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她弥留的那个晚上，忽然坐起来要喝粥，爸妈也意识到这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奶奶在气若游丝的最后时刻，一口气咽不下，担心我去法国的事情，她不知道法国在哪里，而我最后因为各种原因也没去。几天后，出殡，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妈的同事拍拍我说，你奶奶照顾你那么长时间，娃娃，你咋不哭呢。我真的哭不出来，火葬场，家人一起最后看一下奶奶的遗容，仿佛睡着一样，然后奶奶就化作一股青烟。等烧完花圈后，坐车回家，那时的我倒像是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幽灵。过了很久很久，忽然有一天，我看见阳光照着阳台上空空的凳子，我恍惚看见奶奶飘着银丝的头发在飞舞，走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我哭了，嚎啕大哭起来，像那个法国女孩一样，觉得身体被抽空了，顺着墙根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