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希和这样一个女人

是枝裕和著的这本《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是写给多年的合作伙伴演员树木希林的。可当我看完，最后一篇是枝裕和在树木希林葬礼上的悼词，我觉得他们是合作伙伴、是知己、是母子，正如书中所说“演艺界有多到骇人的情色和欲望在涌动，但同时也有非常静谧、纯美的东西流淌着”。而树木希林的可爱、智慧、大气、勇敢，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直认为导演和合作者的契合，一点儿都不亚于古代的君臣遇合。如导演侯孝贤和编剧朱天文，有人问天文是怎么帮侯导的，天文说我们是对手；导演宫崎骏和配乐大师久石让，亦如是枝裕和和树木希林。

希林老师（是枝裕和称她）不喜欢人称她明星，是枝裕和也觉得这样的称谓和她很违和。我想因为希林老师自始至终有一颗平常心。当电影、电视和新闻一样，走向“尖叫”（我发明的，就是非要白血病呀，极端的爱呀，吸引眼球，那是娱乐不是艺术）那种审美趋向时，希林老师认为“人世间就建立在平淡无奇的日常上，而这才是人世间的魅力所在”。所以希林老师很讨厌现在的年轻人演戏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背台词，没有动作，她经常改剧本改为边说边走边做，比如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找拖鞋。那天读到这里，刚好和朋友一起逛街，我们喋喋不休的同时，我扶着对方，提了一下有点儿松的鞋，就忽然明白了。当时感染新冠，咳嗽了一个多月，本来的出行计划也搁置了。直到渐渐明白了希和老师说的“还是要活在日常啊”。在家，我陪母亲聊天，听她讲了无数遍年轻时的事，可每一遍听我都有不同的感受。她说刚来设计院的时候，和同事一起逛街什么的，原来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样的。一起追剧，八卦这个人像现实生活中的谁。她给猪宝缝破了的小枕头（儿子从小一直用，不换），针线闲拈伴伊坐（并不一定都是男女情爱），我也懂了。

希林老师演得老人很像。她说人是不会变的，只是体形变的，老人只是比以前“小”，把握到这一点，其他不用化妆也是好，我的母亲也如此，变小了，尤其是和孙子站在一起时。我想希林老师观察力极强，看来，无论什么行业，关键还是用不用心。她也不怕扮丑，对导演说，请把我洗假牙和装假牙的动作一并拍下来吧。

我很难想象树木希林是忍受着癌症晚期的痛苦最后一次和是枝裕和拍摄《小偷家族》的，让我看到了希林老师的勇敢，因为大部分人在最后的日子都是悲悲戚戚的，在绝望中死去，而我更看到两位艺术家的惺惺相惜，相互成就，甚至有点像欧·亨利《最后一片常春藤叶》，风雨之夜老艺术家把最后一片叶子画在墙上给年轻人活下去的信心。当《小偷家族》的荣誉扑面而来，她对是枝裕和说不要来找我，不要再把时间化给我，忘记我这个老婆子，把时间化在年轻人身上。是枝裕和很难过，曾经的希林老师不再“理”他。不过，我从他们的亦师亦友的关系中看到了一种文化，这种传统本来就在我们的文化里，但在现实中遗失了。如张良拾履的故事，年长的一方要有识才辨才的能力，年轻的一方要有俯下身、不自以为是的觉悟。西方也有。比如罗曼罗兰和梅森堡夫人，一个才华横溢、过于早熟的年轻人需要一个年长的引路人。

我说林木老师可爱，因为她的真实和直接。她有点儿像毛姆小说里的《简》，简迷人的魅力就在于“我发觉那是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说真话是如此寻常，以至于人们反倒觉得幽默了”。一次，是枝裕和找他拍一位母亲，她说不想拍，还介绍了另外一位女演员。可当她看了剧本后，说的确要我来拍才行，那个女演员太漂亮了。人大于角色了。的确是这样呢，简爱的演员就是太漂亮了，以至于当她对罗杰斯特先生大声说那段女性宣言时——我很丑，可我是和你平等的灵魂！毫无说服力，在我看来。大竹老师（一位在很年轻时就挑大梁的女演员）要和希林老师约饭，希林老师说我才不要和你约饭，为什么啊？因为我不想喜欢上你啊。是枝裕和作为一个旁观者记下了这段忍俊不禁的对话，他说也许希林老师在大竹老师面前有某种从年轻时就有的自卑情结，毕竟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演艺道路。希林老师，也很喜欢绝交。我读到这里，把“绝交”的字样都标出来了，似乎跟我很像呢。我想那个被绝交的人，身上的确有让人讨厌的地方但却对本人具有一种难以拒绝的吸引力，于是用力推开，“因为我不想喜欢上你啊”，哈哈。

书中还有很多细节，而日常絮语在转述中便失去了魅力，他们就像平凡生活的一杯清茶。但毫无疑问，她确实是无价之宝。（毛姆《简》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