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统三年腊月，二十一岁的李进财从黔阳返乡，他跟随叔父在外做桐油生意已经三年有余。这次回来一是要过年，二要和青梅竹马的表妹柳茵完婚。家里诸事俱备，就等他回来拜堂了。
想到漂亮温柔的表妹已经在家翘首企望，这一路上他不禁兴奋而憧憬。
他乘客船从黔阳出发，往东出沅水，又沿着𣲘水西上，一路冬日风光萧瑟，枯枝芦苇倒映水中，并无什么奇特可观之处，可在他眼里却倍感亲切而温暖。
同船中有一僧一道，看着神采飞扬的他却是欲言又止。
李进财此时心情大好，又素来心善，以为他们看中自己吃的面饼，就双手恭敬地递上两个给他俩。
不想他迈步出去踢翻了船家一个大竹篮，篮中刚买的两条鲜活金色大鲤鱼“泼嗤”一声蹦下了河里，摇着尾巴优游着逃出生天，他只好忙不迭地向船家道歉，还赔了足额的碎银，这才堵住船家喋喋不休的嘴。
僧人就对道人说：“这小檀越乐善好施，虽然我们不饿，但也该帮他一把。”
于是僧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胸，道人用拂尘点了点他的背，微笑着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一饼活一家，两鲤生两命。”还把面饼递还给他，然后下船就要走。
李进财听了个云山雾罩，追问之下僧道二人也不明示，只对他挥挥手，说你这耳朵长得可真玄啊。他摸了摸耳朵苦笑，目送他们离去。但归家心切，转过身也就不再想这事了。
下船后，离开码头得再走山路三十里方能到家。走到快半路时已经天黑，就在田埂边扯了些稻草束成火把，拿出火折子点燃照亮前行。
路途泥泞，他接连摔了好几跤，有次几乎跌下悬崖，赶忙抓住凸出的石头爬了上来，可是火把已经熄灭，帽子不见踪影，更倒霉的是火折子和火镰也摔到山涧下，幸好包裹还系在背上，苗刀还佩在腰间。
眼前已是一抹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摸索着前行根本辨不清方向。加上冷风四起，树叶呜呜，走了一会全身发抖，心里发凉。
远处有一点亮光，他高兴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矮肥的老太婆举着灯慢慢走来。李进财向她问路，老太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说：“怎么，这不是苦李屯李发贵的儿子吗？我一看你就很熟悉，小时候你们父子曾到过我家。现在天黑路远遍地烂泥，你已经不能走了，不如去我家暂住一晚怎么样？天亮后回家也不迟。”
李进财听了很高兴，居然这里还有熟人，虽然自己也不认识。谢过了婆婆，就跟着她走过几道山坳，来到一户高宅大院前，他感觉很奇怪，以前这里并无这个人家嘛？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累得半死歇脚要紧。
他进门就受到婆婆热情款待，洗过脸和脚，又吃过饭喝了五大碗酒，说让他暖暖身子。他本无酒力，无奈婆婆热情不好推却。一会儿就感觉酒劲上头，腿脚发软舌头大，朦胧中老婆婆不停和他唠叨，他说了回来过年还要和柳塘湾表妹娶亲等事，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好踏实，梦也不曾做一个。等到天亮醒来，他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庭前的槐树上，包裹、苗刀扔在前面远远的，大为惊恐，连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三个黑衣人走了出来，端出两只盛清水的木盆、三柄弯尖刀，其中一人一把撕开他的短棉衣，从盆中舀水淋在他胸前，又拍了几下－－这是乡间杀猪的事前准备。只听黑衣人嘿嘿冷笑着说：“李进财，你也有今天！十年前的事还记得吗？我要让你死个明白。”
对方问得莫名其妙，他当然不记得。一个黑衣人愤愤地说：“当年你和你爹无端端地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妹妹，我们母子可是一刻未忘！今天就要剜出你的心肝祭我父我妹。”
张进财急呼：“我们一家从来本分老实，一向耕读从商，严守大明律例，除了家中鸡鸭，从无杀人越货勾当，你们别不是认错人了？”
这时那个老婆婆走了出来，举起右掌向他阴恻恻地说：“老身哪能认错？你左耳上的一个豁口还是老身所伤，我这根断指也拜你柴刀所赐，昨晚看了半天才确认是你。当年要不是我跑得急，这条老命也了结在你父斧下了！”
李进财猛然想起，十年前家里要建牛栏，他跟着父亲进山伐木。在一棵大枯树下父亲踩中一个洞，因肩头扛着一段沉重的杉木，一时势大力沉，把洞中一只狐狸给当场踩死，其余狐狸四散奔出，一只小狐狸被父亲肩头滚落的杉木压得吐血而亡。
另一只大狐狸悲鸣着扑向倒在地上的父亲，眼看就要被抓伤双眼，他急忙扬起柴刀挥去，挡在父亲身前。只听一声轻响，噗地掉下一节狐狸爪子，自己的左耳却被狐狸生扯下一大块。一时狐狸和人鲜血淋漓。
狐狸负痛更怒，作势再上，这回瞅准的是十一岁的李进财。父亲此时已经忙不迭地从地上翻身爬起，虽然闪了老腰疼痛不已，却奋力护住儿子，拔出斧头就劈向狐狸。狐狸见势不妙，尖啸着转身就跑了，身后尾随三只小黑狐，霎时消失在密林中。
原来如此！李进财全都明白了，感情这一家子不是人，原来是狐狸精。他就哀求道：“我们父子虽然伤了你家两条生命，但都是无心之失，我们也从来没有起心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万望你们放过我，我愿在佛前为你们一家祝愿祈祷，今后得享人天之福。”
不想老太婆嗤之以鼻：“说这些顶个屁用！当初我丈夫、女儿惨死，你们怎么不在佛前作礼忏？孩儿们，把柳茵那小蹄子押上来！”
李进财大惊失色，只见表妹被绑成粽子一样被两个黑衣人抬了进来，头上插着自己一年前寄回的银步摇，犹自闪着银光晃荡不已。她被人重重扔在地上，只见表妹睁着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自己，她又是激动又伤心，眼泪汪汪，嘴里却在呜呜不停－－原来被塞了老大一把桂树叶，想来正是她家门前桂树上的叶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以为他丢小命罢了，哪想还会搭上未婚娇妻？他流泪恳求放过表妹：“纵然要杀要报仇，也只是我们父子以命抵命，关我表妹何干？愿以我命换我表妹可好？”
老太婆恨恨地说：“当然有关！三年前我才找到你们父子音讯，但你们苦李屯人多势众，土地庙实在凶险，我几次三番想进村找你父亲寻仇被拦回。你三年前出门时，戴着帽子路过此地我没能认出，昨天你帽子掉了才让你自投罗网。抓不到你父亲，捉你表妹更让我心爽意畅。一命抵一命，杀你表妹你更痛苦、我更称心，天意啊天意，哈哈哈！”
老太婆一招手，命三个儿子马上操刀拿盆，首先从柳姑娘下手，叫李进财眼睁睁地看着心人死去更解恨。
两黑衣人立即拔刀，可一个黑衣人却迟疑着抬头：“娘，我看这姑娘委实长得漂亮，还是留下做我的小娘子吧，还能侍候您老呢。”
另外两个黑衣人马上醒悟，连呼不可：“娘！我们也要雨露均沾，附近方圆百里地就属这柳姑娘顶级漂亮了，岂能让大哥独享美人？”三人哗地把姑娘围做一团，一个抓酥胸，一个搂柳腰，一个抱秀腿，模样猥亵之极，分明一幅三黑分美图。
老太婆大怒，正要赏儿子老大一耳光，猛然收回手来转怒为笑：“傻儿子们见色起意，实在没有出息，也不想想你妹妹如今在九泉之下还是孤身一人，谁又给她做如意郎君？也罢，暂且留这姑娘小命三天，三个儿子每人享用一日，三天后必杀小蹄子祭你父亲和妹子！”
话犹未了，一道人影冲到她面前，“啪”地一声巨响，却是一个老大的耳刮子扇中了她。原来李进财深恨表妹被侮辱，一时气得血脉贲张，狂怒之下力大无比，拼命挣断绳索，跑上去使出吃奶的劲狠揍了老太婆一掌，她当即翻着白眼被打倒在地。
两个黑衣人见了，仍是争扯了几下才扔下姑娘，手持弯刀就冲向李进财。只剩那个黑老大抱着姑娘犹豫不决，既想放又舍不得不放，这到手的新娘香艳动人，魅力那是远胜自家老娘。
迟疑之际就给李进财机会，他快如闪电扑向自己的苗刀，拿起就一刀劈向两个黑衣人，这两人一个措手不及，被劈得一个裤子破了裆，一个衣袖破了露出肘，面对李进财状如疯魔般地进攻，他俩眼看就要毙命刀下，他俩急得狼狈乱叫：“大哥你还不快上！娇娘再美，你要是没命了拿自己尸体去享受？”
这话说得恶心之极，可是也让黑老大顿时醒悟过来。只可怜柳茵又是“砰”地一声被扔在地上，这一跌之下，她也把口中树叶给吐了出来。
黑老大立时加入战团，于是三黑分美图变成了三黑大战李进财。
毕竟狐狸修行有日，刚才又是事发突然，不多时狐狸们就稳住了阵势。而李进财又是以一敌三，饶是他千牛卫的苗家刀法自小操练，可也抵挡不住成精的狐狸刁钻迅捷。
不多时候他被三黑衣围困施展不开，一时左支右绌，猛地自己被感觉背上一紧，一柄弯刀已经砍中自己后背。负痛之下向前一迈，又一柄弯刀插入自己胸膛。
他感觉自己眼前三团黑影在旋转，旁边表妹在呜呜哭泣，一种喝醉酒的晕眩袭来，又是双腿无力，“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恍惚迷离之际，他听到表妹仓皇大喊救命，那声音如在千里之外，遥远、细微而又清晰，震动山巅树叶，无数鸟儿扑愣着翅膀飞向远方。
心知表妹此时必定不免清白受辱，什么过年，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拜堂成亲、伉俪情深......这一切终成梦幻泡影！他心头一急，一口黑血吐出喉咙，就此人事不知，抱恨死去。
而此时表妹正在被六只黑手争抢折腾，眼看这如花美眷就要变成似水流年。
只见勉力爬起来的老太婆用断了一指的手捂着脸，怒气冲冲地骂道：“三个不成器的蠢货，一个喝得烂醉的人你们也捆不好，居然被他挣脱，害老娘脸肿起老高！现在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了吧？”她挨个耳光扇向三个儿子，一时劈啪之声如同鞭炮暴响。
“哈哈，你们娘仨人人都该吃耳光，一个也少不了！”
只见树梢上两道灰色身影如鸟掠至，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耳光响起，四个狐狸精每个脸上红了个透亮，耳光中处，狐狸们像中了定身法一样立住不动。只有柳茵姑娘满脸通红，羞愤垂泪地站起身来－－不过双手仍被缚住。
原来这一顿耳光正是那一僧一道所赏赐。道长蹙眉看了看地上的躺着李进财，又看了看姑娘和老太婆一家，对僧人说：“我叫你及时赶来你偏要念什么金刚经，这下你知道这孩子有多惨了吧？”
僧人走上前，解开柳茵身上绳索，轻声说：“施主，没事了，整理下衣服吧。”这才回过头对道人说：“阿弥陀佛，贫僧要不是念这一遍，说不定这姑娘早已污了清白，责怪又有何益？”
道人俯下身在李进财身边向僧人招手：“还不快过来救人，早已没气了！”听到这话，柳茵才如梦初醒般大哭起来，“表哥醒来，表哥醒来！”连声叫唤不停。
道人扬了扬拂尘忽地笑了起来：“姑娘哭个啥？你以为救不活了么，要是救不活岂不坏了我们一生名头！昨天咱俩在船上早就给他背上胸前都施了咒，不信你瞧。”
柳茵赤足走来，手中还提着她的鞋子，也顾不得害羞了，当着他们面蹲下穿上鞋子，一双泪眼却紧盯着僧道二人如何救表哥。
只见他们将李进财扶坐起来，僧人以手轻按他的胸前，道人用拂尘抵住他的后背，两人口中念念有词，约莫一刻时间，李进财“唉哟”一声，悠悠醒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是阴曹地府么？我表妹在哪？”
五年后，𣲘水岸边的苦李屯，柳荫下一个老人在诵《金刚经》，一对夫妇紧盯着水面，而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在河水中欢快地扑腾。他们不时钻出水面，又忽而潜入水底，还不时追逐一群鸭鹅，在波光滟潋的𣲘水中打闹着，一副熟谙水性的样子。
那个美丽女子皱着眉头不安地说：“表哥，孩子们才三四岁怎么能这样喜欢玩水，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我们哪能天天守在河边？”
叫表哥的人掏出两个面饼，递给女子一个，啃了一口后若有所思地说：“一饼活一家，两鲤生两命。起初我以为是救活我们一家，保佑我俩性命，莫非不是这意思？”
他又吃一口面饼，沉吟一会恍然大悟地说：“对啊，原来是那两条金鲤！”
美丽女子摸了摸丈夫的胸，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表哥你说的是啥？咦，我的孩子们呢，他们又不见了！”
只见𣲘水中粼粼波光一圈圈荡漾开来，白鹭在夕阳下飞过芳洲，可他们的孩子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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