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佬胡三爷
文/马夫
冬月的阳光真讨人喜欢哪！这不，早上九点刚过，小区广场的亭子边就聚集了一大溜子人，都是住在小区里的老大爷老太太，大爷们听说今天剃头佬胡三爷要来给大家剃头，一个个早早地在这等着。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因老伴这几天回了乡下老家，一个人懒得洗衣做饭，就到儿子家来打几天秋风，也乐得跟这里的老哥老姐们搭搭讪。这些老人大都是乡下来的，都是子女在城里买了房子，投靠子女来了，剃头佬胡三爷也是其中一员。
“剃头佬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把大伙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了，我随着人们注视的方向望去，啊！这就是剃头佬胡三爷，只见他约摸65岁上下年纪，中等个头，身板硬朗，没有明显的老态，他左肩扛着一把木椅，右手提着个剃头箱子，神采奕奕地向人群走来，后面跟着他的老伴，老伴一手拿着脸盆毛巾，一手拎着俩热水瓶。“老哥们早哇！”胡三爷老远就跟大伙打着招呼，“早，早，早，胡三爷早！”大伙附和着，胡三爷刚一放下椅子和剃头箱就发现了我，问道：“这位大哥贵姓，有点眼生。”我回道：“胡师傅好，免贵姓黄，这儿是我儿子家，听说胡师傅剃头好手艺，在这等着欣赏呢！”“好字不敢当，手艺有一点，您就等着瞧好喽！”胡三爷学着卖狗皮膏药的老江湖腔调，“来，打开我的百宝箱。”其实那就是只又旧又黑的剃头工具箱，“拿出我的两件宝物，这是我的宝刀，这是批刀片。”胡三爷一边嘴里吹着，一边将批刀片往亭柱上挂，我就纳了闷了，这亭柱上哪来的铁勾子？一打听才知道，是有心的胡三爷初来小区时就相中这里是剃头的好地方，预先就找了个铁勾子钉在那里。只见胡三爷左手拉紧了批刀片，右手的剃头刀熟练地在批刀片上上下翻飞，发出“啪、啪、啪”有节奏的响声，很像乐队的打击乐。“谁先上？”胡三爷问，大伙都说我是客人，让我优先，我说：“这哪成？”我让年龄稍大的张大爷优先了，其实，我一是出于礼节，二来我也有私心，我想先看看胡三爷的手艺到底咋样。“拿出我的铁布衫。”胡三爷从箱子里拿出一条雪白的围布，俨然像个魔术师，两手抓住了围布的两个上角，双手微微抬起，再猛地往下一抖，“啪！”围布竟然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胡三爷随即将围布在空中飘了个半圈，围布不偏不倚，服服帖帖地落在了张大爷胸前，“好，漂亮！”我不禁从内心发出赞叹，“像个剃头的老把式！”胡三爷听了很受用，他朝我摆摆手说：“这才哪跟哪？有幅对联怎么说来着：'天下头等大事，人间顶上工夫’，顶上的工夫才是真章呢！”只见他像变魔术一样又从工具箱拿出一把手工推剪，“喀吱，喀吱”先在手上空着试夹了两下，随即剪走龙蛇，在大爷头上迅速游走，左盘右旋，随着“喀吱，喀吱”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大爷头上的短发像风卷残云，纷纷洒落，不大一会，大爷的发型就初见轮廓，那是一个标准的站装头，很漂亮。胡三爷再从工具箱里拿出来一把毛刷，说：“这是云帚。”将大爷头上散落的碎发一一清扫，然后解下围布，胡师母早就把脸盆盛上了热水，让大爷洗了头，胡三爷拿起了刚刚批锋了的剃头刀，给大爷修毫，刮胡须，胡三爷一边刮，一边自我炫耀了起来：“这刀上的功夫是剃头佬的基本功，首先要刀口批得好，刮到人的脸上就感觉顺滑舒服，其次要把握好刀子的力度，这剃头刀也是有灵性的，你把握不好，它就不听话，很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你把握得当，它也就顺应自然，如行云流水，毛发刮的干净，剃头的人也感觉舒畅。现在城里的理发店只顾着赶潮流，做新潮发型，他们做发型和染发的技术我不会，但要论这刀功，他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大爷的头就收拾好了，胡三爷拿出把“照妖镜”，叫大爷照一照，看看满意不，旁边一位老哥打趣地说：“张大哥一下子像年轻了二十岁，还可以讨一房小老婆哟！”第二个轮到我上了，我坐上木椅，一边享受着胡三爷的手艺，一边听他聊起了他的剃头生涯。
胡三爷本姓胡，在家排行老三，人称胡三。胡三十四岁那年，跟着本村的剃头师傅学起了剃头手艺，谁知学了不到一年，师父就得了病无钱医治，一命归阴了。师父是周边几个村唯一的一位剃头佬，师父死后，胡三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给村民们剃头，然而，手艺没完全学会的胡三在给人们剃头时经常出差错，不是今天把人的头皮割出血，就是明天用剪刀捅了人家的鼻眼，村民们调侃他，送给他一个顺口溜：“胡三剃头，鬼都发愁，一把抓倒，七揉八揉，剪捅鼻眼，刀割咽喉，东边取耳，西边出头，跑得不快，性命难留！”（以前农村流行掏耳朵，称掏耳朵叫“取耳”，后来上面宣传说掏耳朵是个坏习惯，对耳朵不好，随即“取耳”这项业务就取消了。）这胡三是个要面子的人，听乡亲们这样埋怨、嘲笑他，他打心眼里难受，他暗暗发誓，不把剃头手艺练好誓不为人！他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就在家里练基本功，没有人做他的实验品，他就找些瓜果之类的东西，在瓜果上练习刀法，胡三娘见儿子这般用功，也全力支持他，把自家菜园的冬瓜、南瓜、茄子都拿来让儿子练，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半年后，胡三的刀功已练得炉火纯青了，但正应了那句话，老虎不吃人，昔日坏了名，村里人还是不敢让他剃头。这天，胡三灵机一动，找到村里的老支书，说自己想继续为村民们剃头，苦于没人相信他，老支书为人正直、热情，在村里威望很高，老支书问他：“你的手艺有进步吗？”胡三拍着胸口说：“包您满意！”老支书心中有底了，他趁着中午大伙都在家的当口，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家门前，朝村子里大声喊道：“大伙都出来，看胡三剃头喽！”听老支书这一吆喝，村民们都端着饭碗前来围观，见来的人差不多了，老支书朝胡三一招手说“上！”胡三朝着老支书一拱手说：“看我的。”说着拉开架势，将剃头的一整套工序驾轻就熟地在老支书头上表演了一遍，跟先前笨手笨脚的胡三判若两人。“好！”村民们一个个伸出了大拇指。
胡三剃头剃出名了，十里八村的人都要找他剃头，胡三再也顾不上种庄稼了，他每天挎着个剃头箱，走村串户，当起了剃头专业户。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胡三剃头也碰到很多棘手的事，那还是70年代初，有个离得较远的生产队队长找到胡三，要他去他那给队里的人剃头，胡三经不住那位队长的软缠硬磨，答应把那个村的头承包了，谁知到了村子里才知道，这个村的人一大半都是癞痢头，这癞痢头是最难剃的，不但又脏又腥，剃头刀也无从下手。癞痢头是一种真菌感染性传染病，患者头皮奇痒难当，常用双手满头抓挠，可越抓就越坏事，癞痢发展得越快，而且抓挠过癞痢的手，又将病菌传染给他人，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疾病在村子里迅速漫延。有首癞痢头的谜语这样形容：“弟兄十人上雪山，八个辛苦两个闲，去时大雪纷纷下，回来血泪染衣衫。”道出了癞痢头患者痛苦的惨状。胡三在别的村也剃过几个癞痢头，深知癞痢头难剃，不过少数几个也无所谓，稍微多花点功夫而巳，但眼下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癞痢头，就真把胡三给难住了，若是把他们的头都包下来，那就要占去他一半以上的时间，若是回绝他们，胡三面对村民们央求的目光，又打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胡三进退两难时，又想起了去找老支书，老支书说：“上个月到乡里开会，听说上面要发一种专治癞痢头的药，我明天正好要到县城去，顺便帮你打听一下，看药下来了没有。”老支书又说：“我认为你不应该回绝人家，宁可多牺牲一些时间，也不能辜负人家对你的信任。”胡三听了老支书一席话，如拨云见日，他立马回到癞痢头村，对村里人许诺说：“我不但答应把贵村的头包下来，还负责把你们的癞痢头都治好，只是请你们派个帮手给我。”村子里的人听说还能治好癞痢头，都很乐意，派了个专人给胡三做助手。支书从县里回来了，还带回了专治癞痢头的药，并将治疗方法也教给了胡三，这一年，胡三按照治疗方案，将该村的癞痢头全治好了，还顺手把周边几个村的癞痢头也都给治了，这样在胡三负责剃头的范围内，都率先消灭了癞痢头。那位给胡三做助手的年轻人后来做了胡三的徒弟。胡三有了徒弟，剃起头来更得心应手了，但世事就是不让胡三轻松，棘手的事又找上门来了，一位蹲点的公社干部欣赏胡三的剃头手艺，每次来村里都要胡三给他剃头，但剃完头拍拍身上的发屑就走了，从不提给工钱的事，胡三心想，一次两次也就算了，若是这位要在本村蹲个三年五载的，我还不要长期给他白剃吗？不行，得想个招对付他。想到这，胡三一激灵，干部们都炫耀自己是文化人，我不防出个难题考考他。这回，这位干部又来请胡三剃头了，胡三说：“听说你们领导都是有文化的人，我打个谜给你猜，你若能猜得中，从前剃头的工钱就全免了，若猜不出来，你就得如数付我剃头钱。”干部笑了笑说：“猜谜语是我的强项，打吧。”胡三的谜语是：“铁匠打，铜匠镶，木匠做柄针匠光。”打一物件。干部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是个啥玩意，又不想认输，便强调说：“你打的谜不灵，世上根本没有这东西。”胡三说：“若有呢？”干部说：“若真有这物件，我付你双倍的工钱！”胡三当即从剃头箱里拿出剃头刀说：“就是它。”干部说：“怎么个说法？”胡三说：“你看哈，这刀片是铁匠打的吧？”干部说：“是呀。”胡三说：“这刀把是木匠做的吧？”干部说：“对呀。”胡三又说；“这刀把与刀片接头处有个铜箍是不是铜匠镶的呢？”干部说：“这也对，但怎么跟针匠搭界了呢？”胡三又从剃头箱里拿出批刀片说：“这批刀片不是裁缝师傅做的吗？用它给刀开光，不是针匠光吗？”干部哑然，只好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给了胡三，胡三坏笑着说：“两清！”原来早年乡下剃头佬用的刀都是当地铁匠打的，镶上木柄就能用了，而批刀片则是请裁缝将若干块长形布料用浆糊把它们粘在一起，可当磨刀石用。真是祸不单行，胡三刚用他的智慧打败了公社干部，这边徒弟又哭丧着脸向他诉苦，徒弟说：有个地痞剃了头不给钱，还为难他，胡三问：“怎么个为难法？”徒弟说：“那人剃过头就要走，我向他要工钱，他却用棍棒在地上画了个人头，说我若能把地上人的头给剃了，他就付双倍的工钱，若剃不了就一分钱不给。”胡三说：“这有何难！”胡三让徒弟领着找到了那个地痞，地痞一脸冷笑的说：“看来师父技高一筹，你若将它的头给剃了，我说话算话，双倍工钱照付。”胡三看了看地上画的人头说：“这是个啥玩意？”地痞说：“是个人哪。”胡三说：“这不是人。”地痞说：“我说是人就是人。”胡三说：“是人也是个地痞！”地痞黑着脸说：“你骂谁是地痞？”胡三说：“我说地上的人头。”“好吧！”胡三接着说：“你硬要说它是人也可以，只要是人我就能给他剃头。”地痞说：“那你快剃呀！”胡三说：“这样躺着不便剃，麻烦你把它扶起来，我就能剃。”地痞说；“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我怎么扶得起来？”胡三说：“是你刁难人在先，你既然扶不起来就老老实实付工钱吧！”这时有很多人围观着呢，地痞自觉理亏，不好再耍赖了，乖乖地付了工钱，灰溜溜地走了。
胡三不但剃头手艺好，他助人为乐的精神和智斗无赖的勇气智慧更让乡亲们佩服。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与村民的感情加深，村里年轻人就在“胡三”后面加了个“爷”的尊称，喊他胡三爷。为了给我这个新客户加点工，也为了聊他的剃头生涯，胡三爷用了剃仨头的功夫才把我的头剃完。我一面掏出五元钱递过去，一面问他现在的生意怎样，他执意不肯收我的钱，说下次再收。谈起眼下的剃头生意，胡三爷说：“我年纪也大了，手眼都没以前灵光了，本想罢手不干了，我那徒弟都改行到外地挣大钱去了，但这帮老哥们还非得要我给他们剃，也是，你叫他们都到城里理发店去行吗？城里理发店的小青年剃不了他们的头，要价还贵好几倍呢！”是啊！我坐在一旁看胡三爷又给几个老哥挨个的递过头，看着胡三爷与这帮老哥们边剃头边聊天，其乐融融，看着老哥们在剃头时，一个个脸上映着冬阳，眯缝着眼睛，那种温馨，那种享受，还真多亏有个像胡三爷这样的剃头佬。
作者：黄正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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