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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解短诗100首 白杨林


稀疏的白杨林落尽叶子

清晨散步  只有少许的鸟鸣

那些光裸的枝丫简洁明亮

在清爽的风中微微晃动

 

透过疏朗的树干凝望远处

可以看到一条宁静的河  淌过原野

岸边一带是些村落

烟缕缥缈  隐约地有人在走动

 

多么快呀  一晃又是秋天  秋天喽

这时节天有些凉了

树林的深处一派凄清

想起那些枝繁叶茂的时辰

露水点点  依然令人感动

 

我踩着落叶随便走走

林中的空气十分干净

鸟的叫声像玻璃  在风中反光

我的眼前忽然一亮  不觉已是

日上林梢  大约七点钟

 

                    1989.

 

新日

 

在四点钟撕下日历  五点钟

把面海的窗子全部打开

这是新的一天

倾城的美女和鲜奶已经上市

她们的玻璃马车  被晨风赶进大海

 

妹妹  你要到黎明的红霞中去

搭救那天堂的纵火人

他是新一天的主

怀抱着全部的光明  向我们走来

他就叫太阳  而我称你小妹

 

你就是黎明的新娘  水做的花朵

在海边盛开

此刻纯阳即至  美应归于大爱

为你  我将在众人的杯中斟满酒浆

然后一齐洒向大海

 

这是怎样的庆典啊

看  我这小小的杯子已经

举到曙光的高度

而饱满的大海低垂着

正在为你铺展道路

 

我知道  倾城的美女拥向早晨

其中必有一个来到我的诗中

那就是你  此诗中的小妹  纸上的美人

我把你嫁给新日  你要跟他去

在四点钟撕下日历  五点钟

把海上的阴影全部销毁

 

                  1991.12.20.

 

随风而歌

 

当人生业已疲惫  晚来风雪

让人低下头来  再也不能负重

谁能挣扎到底

像命里深藏的灰  坚持到最后

 

一个人终要到达生命的另一极

比静止更安稳  像尘埃

从风中回到大地

尘埃回到大地  风又在何处吹着

 

夜幕降临到尘世的上空

过活的人们仍不安歇

星光之下  风又在何处吹着

 

是那么空洞而无边  风啊

一个人能否永忘疲惫  挣扎到底

一个人来到世上  为何消逝得这么急

 

                   1992.7.31.

 

那一年

 

桃花已经开遍  在燕山东麓的青龙河边

燕子迁入了黄泥的新居

美丽的小鸟们开始下蛋

戴草帽的少女忙着结婚

 

簇新的大地  万物在生长

是谁在花蕊中

撒下了金色的小蜜蜂?

 

春天来了  我在暖洋洋的艳阳下流着热汗

我架好篱笆  置备花布  等待着

坐马车的新娘来到我家门前

 

那一年  树叶太绿  喜鹊过多

到处是青青的菜畦和蜜做的女人

青龙河边水车旋转  花雨如烟

 

                      1993.11.

 

造访

 

此刻我站在火车道旁

火车道轨冰凉而闪亮

四外空空的

既没有庄稼  也没有房屋

视野尽头仍是荒草和空气

和两道铁轨

十分钟以前  一列快车开过去

现在是十分钟以后  或者更久

风吹着远处的天空

下一列车还未到来

 

我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  两手空空

比地面高出七尺

 

                 1993.7.20.

 

 

风啊,为什么吹个不停

 

风总是不停

憧憧的人影  摇晃不定

有那么多人摇晃不定

风吹着人影

恍恍惚惚  像烟缕一样轻

 

风总是不停  大地上

两种人在走动

男和女

哪一个是幻影?

我记得很久以前  风就在吹

风一直在吹

 

有多少肺叶张开

又有多少嘴唇封闭  风啊

为什么吹个不停?

 

                 1993.9.15.

 

春天

 

春天来了  你可以截住一个少女

向她讲述花朵和树枝

当她换上白裙  激动的胸脯怦怦乱跳

你是否已掌握了青春的秘密?

 

不  你不能那样

你不过是我诗中虚设的一个人物

现在我要删掉你  我要亲自

等待那女孩经过青青草地

 

看哪  一群群少女和蝴蝶

跑到空旷的野外

是什么使她们如此狂喜?

 

肯定有一种理由让她们欢乐

肯定有一朵鲜花被我捉住

但春天转瞬即逝  这一切也将过去

 

                      1995春

 

铁路两旁大树被伐

 

铁路两旁一下子空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清冷

昨天路边还是大树遮天

今天已经一棵不剩

 

穿过低矮的地道桥

秋天从郊外刮来了凉风

也刮来了麻雀和薄云

在石家庄北部

高大的白杨躺在地上

细小的行人走在风里

我看见人们低垂的黄脸被风吹皱

我看见空气经过这个城市

毫无遮蔽地进入了天空

 

1995.10.14.

 

干草车

 

沿河谷而下  马车在乌云下变小

大雨到来之前已有风  把土地打扫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经不住吹拂

几棵柳树展开枝条像是要起飞

而干草车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马  也许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着一辆干草车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动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来

 

大雨追逼而来  马车夫

扶着车辕奔跑  风鼓着他的衣衫

像泼妇纠缠着他的身体

早年曾有闷雷摔倒在河谷里

它不会善罢甘休  它肯定要报复

 

农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荡的河谷里  马车无处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们的蹄子奔跑  在风中扬起尘土

 

乌云越压越低  雷声由远而近

孤伶笨重的干草车在河谷里蠕动

人们帮不了它  人们离它太远

而大雨就在车后追赶  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  在黄昏以前

这样的雨并不多见

 

                       1999.

 

兴隆车站

 

火车连夜开进燕山

凌晨三点到达兴隆  这是晚秋时节

正赶上一股寒流顺着铁轨冲进车站

把行人与落叶分开

在树枝和广告牌上留下风声

 

凌晨三点  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间散尽

我北望夜空  那有着长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隐现在虚无之中

 

二十年前  我曾登临其上

那至高的峰巅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  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车被流星带走  夜晚陷入寂静

在空旷的站台上  我竖起衣领等待着

必有人来接我  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现  乐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阴影  在凉风之后

消失得无影无踪

 

  1999.10.

 

百年之后

          ——致妻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2001.11.10.

 

一个修自行车的人

 

一个曾经给我修过自行车的人

现在我找不见他

在街道的拐角

他的烂摊子总是摆在那儿

脏兮兮的帽子  乌黑的手

而脸却红得发紫  现在他不在

已经很久不在了  他的地盘空着

只有落叶和废塑料袋簌簌地抖动

 

秋天的街道空荡而寒凉

总有一些人走出街口

永远不再出现  假如他缩着脖子

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该是大叫呢还是出一身冷汗?

 

有人传言  那个修车人没了

传说他溶化在空气里了

有人曾经看见过他的脸  浮出记忆

一闪就不见了

他修车的地方只有风

和过往的行人  而他不在

他不在此处  也不在别处

 

2002.10.21.

 

北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2002.11.30.

 

原野上有几个人

 

原野上有几个人  远远看去

有手指肚那么大  不知在干什么

望不到边的麦田在冬天一片暗绿

有几个人  三个人  是绿中的黑

在其间蠕动

 

麦田附近没有村庄

这几个人显得孤立  与人群缺少关联

北风吹过他们的时候发出了声响

北风是看不见的风

它从天空经过时  空气在颤动

 

而那几个人  肯定是固执的人

他们不走  不离开  一直在远处

这是一个事件  在如此空荡的

冬日的麦田上  他们的存在让人担心

 

2002.12.18.

 

背影在后面

 

要想回到一张旧照片里

必须穿过遥远的时光  走过许多山路

然后坐火车  在一座平原城市停下

 

这期间必须有许多人

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走动

其中一个塑料袋从广告牌后面

装满空气之后飘到空中

 

回到旧照片上  不但被时间拒绝

也被周围的背景所否定

 

因为那些过路的人已经散了

除非他们倒退着走回从前

像倒放的电影胶片转啊转  突然

在人群中出现了我和你

只听咔嚓一声  我们被照相机锁定

 

从此  两个扁平的人

并肩站在纸上  一站就是多年

只要我们不转身

就无人能够看见我们的背影

 

             2003.4.9.

 

清风

 

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几乎要飘起来

去寻找它的主人  而主人在风中

被阳光包围  像一只昆虫呆在琥珀里

 

她有些透明  至少是

脸和耳朵是透明的

洗衣服的手在溪水里是透明的

而小溪模仿玻璃向下流动

 

在两棵树之间  绳子绷得不紧

因此衣服能够悠起来

衣服太轻了  里面没有人

 

里面的人是白色的

她正在水边

一边洗涤  一边想着心事

 

树影渐渐移到溪边

细碎的叶子映入水中

就像轰不散的鱼群

 

这时清风从南边吹起她的头发

又吹过绳子上的衣服  隐入清山一侧——

那里有炊烟升起  有鸡鸣

隐在稀疏的瓦屋中

 

2003.4.21.

 

月亮

 

四十年前  有一个月亮从山后升起

这个月亮很圆  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从前的月亮是弯的  它经过山村时

人们不太注意  也不抬头望它

 

山村的夜空又陡又高

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而这个月亮  成功地

越过天空  并引人注目

 

那时我六岁  我记得

整个天空就这一个月亮

它升起之后  又相继升起

几颗细小的星星

 

这些神秘的事物  对于我

构成了吸引  而对山村似乎不是

山村静得出奇  没有人仰望

也没有人低头沉思

 

                  2003.12.6.

 

鸟群落在树上

 

树叶落光之后  使我有机会

清楚地看见鸟群  它们落在树上

从一个树枝跳向另一个树枝

一会儿也不老实  像一群孩子

集体逃学那么高兴

 

光裸的树枝上

一群大鸟中间夹杂着一群小鸟

两种鸟  长尾巴和短尾巴

发出不同的叫声

 

有时树枝上只有一两只鸟

从别处飞来

叫一阵  又飞走

在鸟迹消弥的远方

积雪的山脉上空泛着白光

几片薄云回到了天顶

 

这些落在树上的鸟

不是来自山后

它们飞不了那么高  那么远

它们只在树上玩耍  做巢  下蛋

不像掠过上苍的星星  从不停留

也不在人间留下阴影

 

               2003.12.25.

 

母亲

 

在我塑造的泥人中  有一个老妇

腰弯得厉害  乳房干瘪  

牙也掉光了  不  还剩下一颗

嘴唇也瘪了  鼻涕也流出来了

脸上全部是皱纹

 

我把她命名为母亲

她的身体里走出过好几个人

现在她空了  只剩下自己

 

总有一位母亲是这样

她已经衰老  疲倦

经不住风尘的扑打

但依然坚持着  不肯向时间屈服

 

我真想劝她歇一歇

我真想让她回到童年——

一个小女孩  蹦蹦跳跳

四岁  或者五岁

在土堆上玩耍  天黑了还不想回家

 

            2004.3.17.

 

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

 

最伟大的建筑是星空

而在星空之下  最美的建筑是肉体

和全部的生命

我正好拥有这一切  享受这一切

这是多么奢侈  幸福

因此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

不着急离开  也不愿时间

从我们身边飞速消逝

 

               2004.4.1.

 

普陀山的月亮

 

天空没有道路  但月亮已经启程

在普陀山东海岸  有些星星到达了天顶

 

星星不论大小  一颗只有四两

而月亮却又胖又沉

 

上升是危险的事情  我必须走开

我呆在这里  会耽误月亮的行程

 

这是一颗红色的月亮  我第一次

看见红色的月亮  我感到吃惊

 

海面上闪出了通红的道路

头戴光环的人可以走过去  和月亮合影

 

而我是个俗人  处在来去之间

有着太多的牵累  太少的时辰 

 

一面是月亮  一面是黑影幽森的禅寺

中间是大海  和我内心深处的红尘

 

我知道自己的局限  但摆脱不了宿命

月亮啊  你帮不了我  你不懂得人生

 

我是自己毁了自己  我本可以走得更远

但我拒绝了远方  甘愿在命运里沉沦

 

月亮升起来了  而我走在地上

这是我的生活  我个人的私事

 

在这世上  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我终因拥有过生活  而得到时间的承认

 

                     2004.10.22.

 

等待

 

在我等待的时间里  有三个人

穿过地道桥  在第四个人出现以前

一只废塑料袋先于晚风冲出桥洞

进入了郊区的麦田

这是城乡结合部  火车在空旷中

声音传得辽远  它总是

在云彩最稀薄的时候呼啸而过

使路边的石头微微震颤

天色渐渐暗下来

行人和杂草在变凉

秋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而他仍没有来  这使我怀疑自己

是不是记错了时间和地点

也许他尚未出生  或已经过去了多年

 

            2004.10.26.

 

飘忽不定

 

总有一些身影从街口闪过

看上去飘忽不定  我的视力不好

常把移动的事物看成是幻影

 

说实话  我曾多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

从远处观察  发现自己的前身

是一个系列  像排队经过的人群

 

1957年我出生  2059年我还将出生

犹如街口闪过的身影

一些人过去  一些人反复来临

 

我坐在胡同里  看见风

卷着地上的落叶  从我面前经过

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事物

把我的手轻轻拉起  离开了人群

 

                  2004.11.18.

 

活着

 

1、  我们不仅生活在地上

也生活在星空里

活着  同时也在不断地经历死亡

 

2、  在历史中没有真正的死者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时代里  永远是活的

秦人在秦  唐人在唐

我看不见他们  是因为我不在现场

 

3、  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母亲的身体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出生就是离家出走  开始流浪

 

4、  如果我三次出生在同一个村庄

说明我热爱这个地方

但我不能三次使用同一个身体

我需要合适的身体使灵魂成长

 

              2004.11.

 

太行山已经失守

 

这是无法阻挡的事情

当傍晚运行在高空里的西风

把太行山上空漫过的透光卷积云

吹成细碎菲薄的鳞片

紧跟着天就凉下来  转瞬波及几千个村庄

 

一旦太行山失守  整个华北平原就无可凭依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些村野间的树木开始交出他们的叶子

而乌鸦和麻雀们还没有准备好过冬的衣裳

 

我缩着脖子站在路口

看见阳光退出原野  与此同时

束腰的蚂蚁正在翻越土粒和草根

返回自己的家乡

 

我也该回去了

我跟在放学的孩子们后面

听他们说说笑笑  他们什么也不怕

就是凉风吹进墙缝  天空拔高一万里

他们也不在意

而太行山不行  它必须坚持住

它必须在西风闯下山坡以后  等待星星出现

以便顺着它陡峭的峰脊向上攀升

 

                     2005.10.3.

 

老邻居

 

一群蚂蚁在墙脚下住了多年

它们早出晚归  把叶片和小虫搬回家里

一路跌跌撞撞  有时一只甲虫的尸体

会把它们累坏  甚至耗去半天的时光

 

有时我蹲下来观察蚂蚁

但更多的时候  我忙碌

骑车  坐车  人多拥挤

蚂蚁的小脚走上一年  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认识一只年老的蚂蚁

它死的时候  把搬运的货物丢在路上

它仰面朝天  好像睡着了

在一座喧嚣的城市  除了我

没有人知道它已经死亡

 

我说的是小蚂蚁  又黑又瘦  束着细腰

在我的楼下一住就是多年

我们已经是老邻居了

但我经常忽略它们的存在

也许在蚂蚁的眼里  人类都在瞎忙

 

                   2005.10.4.

 

闲云

 

从一幅古旧的山水画上  大约是秋天

一个渔翁收起钓竿向我走来

他的蓑衣上还滴着水  而湖面上

薄雾已经散开  只剩下小木船

和清风过后的波纹

 

这时远山从背后升起

挡住了西风的去路

我看见树林摇撼

高天里走动着散淡的薄云

 

渔翁走到岸边  向我招手

他说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

由于年代太远  他走到今天

需要三千多双鞋和五十多个身体

期间变幻无数次命运

 

他算了算  还是回去吧

于是他又回到了船上  继续垂钓

我呼他三遍都没有答应

只有一片闲云飘过来

轻轻地擦过我的头顶

 

              2005.11.3.

 

乌鲁木齐

 

零点从喀什起飞  往东五十分钟

地上出现了灯火  先是星星点点而后连成一片

这一定是神不在的时候  人类统治了世界

把村庄改建成一座大城

 

我从天上经过  俯瞰这片灯火

认定它就是乌鲁木齐  除了它

谁敢睡在天山的身旁

 

此时正值子夜  飞机在下降中拍打着翅膀

夜空并不太暗  隐隐透出幽幽的天光

我认出七颗星星混杂在灯火中

七颗  嘘  小声点  别惊动它们

 

我敢肯定  乌鲁木齐一定有神秘的人物

在房间里私语  或是背着手  在大街上闲逛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不凡的地方

走下飞机的时候  我看见天上

出现了密集的灯火和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2005.11.20.

 

乌鸦飞行

 

九只乌鸦  在天山的斜坡上飞

这究竟是什么用意

 

天山再大  我一手就能遮住它

但我遮不住乌鸦的叫声

 

斜坡下滑几十里  秋风顺势溜向低谷

乌鸦借助气流在虚无中飞行

 

九只  我数了数  是九只

它们飞得不高  不散  像是在空中开会

或在戈壁上空视察  偶尔发出议论

 

哇  哇  它们惊叹

除了惊叹  它们好像没有别的语言

 

天山养育了这些黑客  必有用意

九只乌鸦与秋风搏斗  似乎都是胜者

那么究竟谁会败给命运

 

                   2005.11.23.

 

在天山仰望长庚

 

长庚已经出现  但丈量天空的尺子还未造出

大意的人们忽视了这个傍晚

 

可是长庚确实已经出现  在天山南坡

原野微微倾斜  已经接受了它的光环

 

天空垂挂着星星索  却无人能够攀缘

我不能劝它低一些  也无法劝它暗淡

 

白昼沉沦了  天山在黄昏中躺下来

而一股沙尘暴却陡然起立  越过一道斜坡

消失在视野的边缘

 

在戈壁  夜色最早是飘忽的

而后稳住  凝固

有把我涂黑和抹去的意思

 

幸亏我不是好惹的

通过土地  我可以算出天的位置

通过天  我可以找到星星和它成群的伙伴

 

长庚已经出现  但走向天空的脚还未长出

既然如此  我愿意孤独地呆在某处

任凭时间摩擦  直到闪出内部的花纹

 

                    2005.11.24.

 

老街所见

 

从前有一条老街泥泞而陈旧

小店铺排成一溜

惟独一个卖花生米的老头  又弯又瘪

比晒干的豆角稍长一些

他把摊子摆在铺外  像个不听话的学生

 

下雨的时候  老头是如何躲避的

我从不知晓  但雨后他总是呆在那里

而且二十多年不死

 

世界的其他地方  也发生着类似的事情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的花生米

从往年一直卖到今天?

 

雨落在他的头上  他缩起了脖子

雨也落在我的头上  老街一片慌乱

我转过身  看见了二十年前的人群

 

                    2005.12.1.

 

困境

 

我独自呆在屋里时  窗子敞开

以便灵魂出入  不被玻璃阻止

 

我独自呆在屋里时  相当于一个军团

隐蔽在峡谷里  冲锋的号手一再起身

又被人按倒在地

 

于是我坐下来  沉思  写作

在诗中养育老虎和狮子

但不给它们颁布纪律

 

我独自呆在屋里时

像一块金子  被压缩成了硬币

 

我呆在屋里是危险的

而外面更加危险  我现在考虑的是

出去还是不出去

 

           2005.12.2.

 

人  或者不人

 

一个人深深陷在自己的皮肤里

成为囚徒  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必须以封闭的方式完成自我

否则他将解体  像散会的人群

 

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

把各种元素聚集到一起的  这种技术

代代相袭而秘方早已失传

就像票据已经开出  却没有存根

 

一个消失的人才是自由人

而尚未形成的人们才是真正的隐士

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到场

或者呆在某处  永不显现

 

                2005.12.12.

 

对于流动的事物最好保持警惕

 

别把太多的东西堆放在黄河冲积平原上

这是危险的事情  一旦我们控制不住这条河

它就会把平地再次夷为平地

 

我认识这个乌云的长子

把波涛埋在自己的腹部  在地上爬行

好像一个乖孩子  而实际上

它不是

 

我所在的平原  一半是河流创造

一半来自风中的尘土

这里的风  几十年后就会把我吹走

如果不是藏在地下  就注定被抛上天空

 

所以  别把太多的东西留在世上

一旦时间冲刷过我们的身体

一切都将被卷走  没有人能够幸存

 

               2005.12.14.

 

虚构的人

 

我没有必要举出无数个证据

证明一个人确实曾经生存于世

如今他是否解体  或在某时某地

把身影扶起来  相互致意

 

一个无须证明而存在的人

可能有无数个身份但他每一生

只拥有一个身体

他从自己的体内救出成群的儿女

但是只有几个能够存活

此后繁衍不息

而他成为一片遗址

 

我  领着我的孩子

我们之间  原先并不相识

我们通过此生的时候  天色将晚

我们手拉着手

通过手指摸到了彼此的灵魂

 

2005.12.14.

 

造物的原则

 

造物主可能这样配置他的产品

给你一些智慧  再给你一些容貌

但不给你完美  这是一种缺陷艺术

以便使你有所追求  不至于自我陶醉

 

同样是人   我比你多出几个雀斑

这是他多给我的部分

增加了脸的内容

 

我对造物时剩下的原料特感兴趣

但对自我的身体有些失望  太短暂了

百年左右  能干出什么事情

 

也许造物主是这样想的

给你一些光阴  再给你一个世界

但不给你恒久  这是他保留的部分

 

上帝啊  如果我找到了原料  自己动手

造出了一个大我  请原谅

我是不是可以跟在你身后  不停地追问?

 

                2005.12.17.

 

衣服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在呆肚子里

把整个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2006.9.13.

 

山的外面是群山

 

考虑到春天的小鸟容易激动

我决定绕过树林  走一条弯道

赶往卵石遍布的河滩

 

那些小鸟  腹中已经有蛋了

而山脉产下卵石以后

从来就撒手不管

 

这正好符合我的心愿

我收藏石头已经多年

 

我走过的河滩不下千里

我经过的村庄  老人蹲在墙脚

阳光离开他的时候

有风吹着远处的树冠

 

一切都静静的

没有人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周围是山  山的外面是群山

 

2007.4.5.

 

河套

 

河套静下来了  但风并没有走远

空气正在高处集结  准备更大的行动

 

河滩上  离群索居的几棵小草

长在石缝里  躲过了牲口的嘴唇

 

风把它们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们的命

 

风又要来了  极目之处

一个行人加快了脚步  后面紧跟着三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几棵草  在风来以前

他们倾斜着身子  仿佛被什么推动或牵引

 

                        2007.4.6.

 

去山中见友人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即使小路故意拐弯  我也能找到

通往月亮的捷径

 

可是今夜  我要找的是

一座亮灯的屋舍

那里母鸡经常埋怨公鸡

不该在子夜里打鸣

 

那里有一个憨厚的兄长

从他的络腮胡子上

你可以看到毛绒绒的笑容

 

我想我突然敲开他的门

他会多么高兴

 

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

我去找他  就真的见到了他

他确实笑了  高兴了

 

一切就这么简单

李白去见汪伦的时候也是如此

 

                  2007.4.27.

过客

 

穿过河滩的小道上  有四五个人

往来于山村之间  这比往常多了几倍

我怀疑其中夹杂着古人

 

平时  至多只有一两个人

扛着农具走过  重复着前人的路

却一句不提前世的事情

 

有时风把他们吹歪

有时喊声把他们拦住

然后彼此之间交换阴影

 

今天这几个人  走的很慢

其中一个停在路上

我曾在一幅画卷上见过他

当年他走在小桥上  宽衣大袖

他背后的远山被一笔带过

上面飘着几抹烟云

 

               2007.5.26.

 

感恩书

     ——写在五十岁

 

没有什么遗憾了  到现在为止

我所做的和我必须做的正好相等

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  任它水到渠成

 

我承认这个世界

有我无力到达的广阔领域

在这芸芸众生中  命运给予我的

是一条窄道

但我接受了这一切

并怀着感恩的心情

 

怎样报答才可以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  我的心

渐渐地红了

而我的一生

还没有完全透明

 

我请求给我一束光  或者我自己

变成一束光  融化掉命里的杂质

上帝啊  请允许我走在你指引的路上

不停下  也不隐藏内心的阴影

 

                  2007.9.8.

 

有什么事物正在来临

 

叶子落光以后  沙滩上的白杨树林

显得非常干净

凉风经过这里时加快了速度——

这些带着响声的气流  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除了落叶  有时也清扫地上的阴影

 

我怀疑鸟群就是被风刮起来的  当一群鸟

在高空里盘旋  你不知道它们将落向哪里

但黄昏正逼迫它们回到树林

以便把更高的的地方  让位给星星

 

我至少十年没有来过这片树林了

有些树已经衰老  而更多的是新树

挺拔的枝干显示着活力  在树林上面

(恕我直言)——还是原来的天空

 

白昼的余晖映在树干上  有着淡淡的银灰色

又一阵风过后  我感觉有点冷

这时一群鸟从我的头顶上空倏然划过

在它们消失的方向  我隐隐感到

一丝轻微的振颤  有什么事物正在来临

 

                        2007.9.11.

 

三个村庄

 

把三个村庄连在一起  使用什么?

小路太粗  麻绳又太细

只有婚姻和血缘持久而绵长

 

王杖子  双山子  小汇合

三个村子里都有我的亲戚

如今他们非老即死  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有的房子上长了草  有的拆掉

一些人变成了土壤

 

我的胡子越刮越多  但我的日子却越过越少

我漂泊在外面  很少回到自己的家乡

 

三个村庄还在  血缘还在

由于隔着生死  亲人啊

谁在世上  彼此已经渐渐地遗忘?

 

                2007.10.5.

大河谷

 

暮色从山谷中升起  向四周弥漫

空气加深了颜色  最后充满了阴影

这时青龙河几乎贴在地上  接近于爬行

 

晚星出现之前  空气集结起来

沿着河谷南下

把一辆马车阻挡在途中

 

而一队放学的孩子

正在逆风行走  他们的头发被风揪起来

但不拔掉  风手下留情了

 

我记得我走在最后面

我的左面是河流

河流的两岸是山

在风的推动下  更远的山在暗处挪移

让我们无法接近

 

               2007.10.5.

 

杨树林

 

山间的一片高地被杨树占领

杨树被树叶占领  树叶落光以后

一群麻雀代替树叶  站在枝头上

 

云彩飘过的时候

树林动了动

 

我指着这片树林说  三年前我去过那里

伙伴不信  他仰起脸

就在他仰脸的瞬间  麻雀哄然飞起

好像树叶遇到了西风

 

                2007.10.6.

 

画中人

 

两个画中人在凉亭下喝酒

聊到高兴处手舞足蹈  开始舞剑

然后仗剑出游  沿着石阶走进山中

景色越来越陡  最后被云彩遮住

他们继续向上  成为仙人

 

一日  他们从云中归来

长衫飘飘  又回到了当年的凉亭

看见山下烟波浩淼  渔翁垂钓

水鸟越过树林飞入天穹

他们兴致所至  又坐下来喝酒

酣畅淋漓兮且歌且赋

 

我在上面画出第三个人

这个人是我

宽大的袖子里装着书卷和碎银

我们共饮  同醉  然后走下山来

在同一张宣纸上结伴而行

 

故事的结尾是

早晚会有一双大手

把宣纸卷起来

正如上帝赐与我们生活

也会决定我们的命运

 

               2007.10.6.

 

他乡人

 

直接与西北风对抗  我看可能不行

有必要让一座大山挡在西面

并在北面安排几座高峰

有必要在村前画一条小河

河上有桥  便于人们出行

有必要让解氏家族从黄河下游迁居此地

并在适当的年代  出现一位诗人

 

一切安排妥当  我如期而至

来到河北省青龙县双山子公社王杖子村

用树枝在地上写下:“是的

这一切正如我之所料”

然后我转身离去  成为一个他乡人

 

              2007.10.11.

 

碎片

 

冒烟的地方未必都是村庄

有时一座土窑也能飘起氤氲

三两个陶工转动陶轮  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晒干的泥坯排成一溜  瓦罐上刻着花纹

 

我也上去试了试  不行

我做出的罐子是瘪的

陶工们哈哈大笑

他们洁白的牙齿有着瓷器的光泽

却配着泥做的舌头和嘴唇

 

不善言辞  他们只会做工

烧出的罐子散布各地  青瓦铺遍了房顶

 

临走  他们送我一只瓦罐

我保存了多年  盛过粥  也盛过水

现在它是碎片  留在我的记忆中

 

               2007.10.12.

 

故土

           游子走遍四方而故人不动

                           ——题记

 

到此为止吧  实在走不动了

先人们放下担子  在此地歇脚并支起窝棚

此后没有再移动  一个村庄从此诞生

 

没有坟的地方不能叫故乡

为了扎下根子  先人们进入土地

组建了一个地下村庄

 

有了棚子  有了坟地  还需有孩子

于是一个家族开始生育繁衍

采集和耕种  把炊烟送入天堂

 

我到来的时候   爷爷已经衰老

爷爷到来的时候  他的爷爷已经死亡

上溯到第一代  是一家逃荒人正在流浪

 

他们走到一座山前  见天色已晚

就放下担子  开始埋锅造饭

后来星星聚拢在一起  围住了月亮

 

                 2007.10.13.

 

小想法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和蚂蚁互称弟兄

跟它们一起爬树  奔跑  搬运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被蚂蚁抱在怀里

小心呵护  睡吧  睡吧  可我就是不睡

像一个不听话的昆虫

 

我设想过许多种变小的方式

可我太大  太老了

生活从我心中取走了火苗  换成灰烬

我已经冷下来  变成一个软化的石头

失去了童心和激情

 

如果真有一只蚂蚁称我为兄弟

我将跪下来与它结拜  我们互相尊重

从此我将小心走路  注意脚下的生灵

我愿意照看他们的宝宝

拍抚它们的蛋  轻声地说

醒醒  醒醒吧宝贝  可他们就是不醒

像我那贪睡的女儿

翻个身  继续做梦

 

             2007.10.13.

 

绝境

 

在河谷里  暴雨专门打击独行的人

集中在一起的风  吹在他身上

闪电从左面消失  又在右面出现

 

幸亏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炸雷饶恕了他  去寻找另外的人

 

炸雷在天空来回走  好像有些不甘心

那一年我淋雨赶路  被闪电追击十里

 

那一天  暴雨一直下到绝境

为了挽救我  青龙河水弯成彩虹

匍匐在地上  随时准备起身

 

                    2007.10.17.

 

玻璃

 

对面楼上  一个女孩在擦玻璃

居住多年了  我从没发现这座楼里

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我感到吃惊

我恍惚记得  有一个小丫头

每晚坐在台灯前写作业

有时星星都灭了  她依然在写

仿佛只有灯光才能养育一个女神

现在她突然长大  出现在晨光里

用玻璃掩饰自己的美  用手(而不是布)

擦去玻璃上的灰尘

她擦得那么认真  专注

不留一点瑕疵  她把玻璃擦成了水晶

她把水晶还原成水

使我更清晰地看到

来自于画布的一个少女

把神话恢复为日常的活动

整个早晨  我在窗前注视着她

见她一边擦拭  一边微笑

最后她拉开了窗子

让阳光直接照在脸上

我看见她的脸  闪着光泽

有着玻璃的成分

 

               2007.10.23.

 

谢谢

 

身体存在了很久  思考是近期的事情

在无限星空和我个人之间  那变动不居的

紧密联系之物就是我的命运

对此我心有所依并深表感恩

谢谢你  设计了这一切又隐身而去的

谢谢你  隐身而去又时时关注我们的

万物之主啊  你还告诉了我

在有限生命和永恒的光辉之间  那瞬间闪烁的

匆忙过客就是我的一生

 

               2007.10.24.

 

自我之困

 

有时我们过于相信自己

能够对抗一切  与命运暗暗较劲

生活鼓励了一些胜者  却更多地

夸大了人的力量  掩盖了部分真实

 

我曾试图追踪那些躲进泥土的人

查询事物的真相

当我借口回到出生以前

却被法则所阻止

 

我恍惚意识到

有一种力量

在我们无力到达的地方

控制着我们

 

我在梦里见过另外一些人

能够从身体里走出来

他们跟随一位长者  走向了不可知处

我尾随在他们身后  渐渐地

变成了一个他人

 

              2007.10.30.

 

羊群

 

云影飘过之后  草原露出了阳光

青草在奔跑的过程中形成了波浪

我看西风没有停止的意思

便从高处走下来  回到牧羊的地方

 

我用两条腿走路

这使羊群非常羡慕

它们抬头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轻声地说

吃草吧  吃吧 

羊像一群小板凳  四条腿立在地上

 

                 2007.11.6.

 

 

在生活的浮力中  人需要自重

才能沉下心来  稳住自己的一生

否则你就是泡沫

胀得越大  里面越空

 

我常常想  我这个临时的身体  空虚的心灵

是否太轻了  几乎没有能力

沉在洪流底部  抵抗时间的流动

 

有时我飘起来

有时我深深地自责  因为羞耻而脸红

 

我知道所有错误  都是自己的错误

我自信地来到这个世界  却迟迟不悟

耽于浮华而虚度了多少光阴

 

现在  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让我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倾诉怠尽  然后重新上路

与世界重逢

 

                    2007.11.18.

 

我的村庄

 

有人在地下睡眠  永久睡眠

有人在地上忙碌  永远忙碌

这就是我的故乡

 

一群人在地上耕种  收获  繁衍

其中有我的父母

他们对于牛郎和织女只字不提

尤其是母亲  走路特别轻

我一直怀疑  她可能来自天上

 

我的故乡有一千多人

包括先人达到几万  可能不止这个数

几个姓氏创造了不同的家族

一些故事越传越离谱  最后成为神话

一些人假装睡在地下  实际是在冥想

 

据说我的祖先住在黄河下游

在星星的指引下来到此地

组建了这个村庄

那几颗星星  如今我还能认识

它们漂移的时候  对我有过暗示

因此在人所不知的夜里  我常常

走到屋外  与它们秘密来往

 

                 2008.1.14.

 

开蒙

 

以往这些年  我在浪里淘金

只得到一斗沙子  却耗去了太多的光阴

如今发现  生命是个漏斗

属于我的沙子也在流失  最后将一粒不剩

 

知晓这一切  已经晚了

如果我开始就学会放弃

也许会淘到真金  铸成黄钟大鼎

 

但时光已经错失  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从现在开始  我将珍惜此生

把自己放下  松开  虚怀以待

听命于自然的造化和恩宠

 

多年以后

当夕光从地平线退守到最高的峰巅

大河汤汤而去  留下匆忙的后来人

我一个人走着  在此世

和彼世之间  眺望和回首

将看到此刻——

一个尚未开蒙的人是如何抱守着

这漏洞的身体  这空虚的灵魂

 

               2008.1.22.

 

变数

 

那一年  在黄河冲积平原上

我夜观天象

看见事物运转的规律

与人们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甚至

发现了自己受命的星辰

 

我顿时惊呆了

遂退守到灯火聚集的一隅

至少有三个人看见我

背着手  在屋里来回走

不停地走  然后推门而出

 

那一年我的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惊异于生活中涌起的波澜

并对未知的事物保持着敬畏

 

后来  属于我自己的星辰

运行到不可知处  我听从了它的指引

走到如今

 

                  2008.9.2.

 

定居在异乡

 

我研究过历史和现实  就地理而言

人群往低处流动

那些生在高处的人们顺着斜坡

向下迁徙  聚集在平原或沿海地带

大海也拦挡不住的  只能漂到别处

 

我不想到别处去  我滞留在

一座发胖的城市里  这座城

有一半的人来自高处

另一半已经衰老

还有一些早已溶化  只剩下模糊的姓名

 

我也是从高处来的  我的故乡在山上

离星星不远  那里经常有人出生

然后溜走  直到死后也不回去

 

我的身边就有许多这样的人

死死地守住异乡

创业  生育  定居  抱住人生不放

就是上苍反复邀请  也不肯答应

 

                    2008.9.2.

 

走失的人

 

就算你有劲  能够不停地走

在我看来  也不过是在地上蠕动

 

如果你走的太远了  就会消失在河套里

在后面留下一大片虚空

 

有一次  我故意走到天空的外边

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但小路随后就跟了上来  还有一股风

尾随我很久  被我发现后不欢而散

 

那天  我至少见过四个人

在河套里奔走  好像有什么急事

 

在他们走过的地方  没有留下脚印

只有几个身影落在地上  真人已经脱身

 

                 2009.1.12.

 

天边

 

终于见到一个人  我截住了他

问  到天边怎么走?他蒙住了

眨了眨眼睛  看着我  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  山脉躲到了远处  变得非常低矮

河流却直立起来  流向天空

 

但我还是不知  到天边怎么走

一旦我走错了  会碰到凝固的乌云

 

你能不能告诉我  天边在何处?

他不住地摇头  却不说出这个秘密

 

我只好自寻出路  我沿着四个方向

同时走下去  看见了不同的风景

 

渐渐地  世界敞开  边际消失了

在一个开放的时空里

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前世和来生

 

                2009.1.12.

 

天光

 

雨越下越小  最后变成了绒毛

绒毛散尽以后  阳光穿透云彩的缝隙

斜射下来  越过远山向平原移动

 

天光泄漏的地方  有人走进麦地

把麦子捆在一起  斜搭在肩上

 

这是多年以前的景象了  如今

收割机抢在乌云之前开进田野

要么被大雨拍死  要么将麦子一扫而光

 

也有天光乍现之时  当远山一跃而起

挡住了南风的去路  总有一些人

闪现出皮肤的光泽  赤膊走在原野上

 

我不一定认识他是谁

既然他敢在云彩开裂处行走

他就有可能在天光的跟踪下离开自我

找到神的故乡

 

雨越下越小  最后云开雾散

土地暴露出坑洼和水泊  满地都是阳光

我不由得转过身  向后望去

看见往年的流水  一片迷茫

 

                               2009.7.9.

 

暴雨即将来临

 

先是云涌  尔后风起

最后一道阳光在群山之巅消失

从那打着漩涡的云脚处  下沉的风

带来恶意  把树冠按向地面

又揪起我的头发  像玩弄一只毛笔

 

我急忙跑下山坡

在闪电裂开之前  人们心怀恐惧

 

从前我是否做过错事?据说

雷霆劈开一个坏人  咔地一声

裂成两半  然后扬长而去

 

此刻雷声尚在远处  云还在下沉

小路逃向深山  在我的脚下卷曲

我越来越慢  真的跑不动了

天啊  饶了我吧

 

就在此时  雨幕从黑黢黢的远方

悬挂着向前飘移

群山降低了高度  最后完全消失

我被天空威胁  说出了原罪

然后跪下  等待宽恕或被一阵风轻轻扶起

 

               2009.7.11.

 

回忆一场大风

 

那天  所有的草都弯下了身

石头在尖叫  空气在奔跑  山脉向后躲闪

河套忽然拓宽了  让我在风中更加孤立

我的肉已经软了  说实话  我的骨头再硬

也经不住风吹

 

那一天我步步倒退  几乎退到童年

如果不是山脉阻止  我将回到史前  直至消失

 

我知道  比风更强的摧毁力

正在世间激荡  我在身体内部听到过

它起伏的节奏和声音

 

那天  我在一块巨石后面躲了很久

看见空气翻过远山  带动后面的空气

远近的农田裸露着泥土  一片一片

就要被风掀起

幸亏上苍保佑  使我有机会

在黄昏的掩护下  跟随一条小路

走出河套  脚步忙乱  加重了呼吸

 

                     2009.7.13.

 

日食以后

 

昨天,观看日偏食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仰头望日,一阵阵惊呼。

今天我又看到了这些人。他们各忙各的,没有人提到昨天的事情。

历史被忽视了,而未来尚未确定。今天,人们不再仰望什么。

而在接续而来的夏天里,我越来越感到上苍的宽厚,以及自己内心的缺失。

 

                                      2009.7.23.

 

黄昏

 

太阳落尽以后,身影回到体内。远山重叠在一起,轻于一张剪纸。

黄昏抹去了凌乱的事物,不必存在的,就让它消失。一次次消失。

我就被遗弃过。我消失过无数次,又重现了无数次。我是剩下的。

当暮年与暮色合并在一起,吹长号的使者赤脚从远方带来新消息,

我将脱下衣服,在河水里洗浴,临行前用右手掩饰住内心的欣喜。

 

                                      2009.7.28.

 

雨后

 

雨过天晴以后  月亮变得光滑

适合抚摸  但不适合收藏

在透着白光的云片边缘  一个肥胖的月亮

陪我散步  顺便去看望一个兄长

 

他也是个胖子  脸是圆的

脑门油亮  胡子后面是笑容

我们经常聊到深夜  有时月亮都走了

我们继续聊  我们能把石头坐热

让心发烫  甚至燃烧起来

 

今夜月亮正肥  阵雨刚过  可以豪饮一场

我已经三天没有喝酒了  三天是多久

你们可以算算  不能再等了

一旦月亮藏到山后  风就会来

栅栏是靠不住的  灯火引来的东西

一般人驱赶不散

 

今夜这么好  就是白水也能喝醉

趁着星星和花生米都在发光  我要

加快脚步  去与兄长喝上一壶

想到这里  我已经有些醉意

脚步晃了起来  幸好大地没有倾斜

一股轻风过来把我扶稳

 

                    2009.8.26.

 

沉思

 

五十年前我以为朝霞是红绸贴在天空  一看见就激动

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云彩后面还有更深的天空

值得思考和关注

当孩子们跑向野地的边缘  甚至在风里飘起来

我也只是默默地望着  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想着

明年或者更远  将有怎样的消息在山后出现  不同于朝霞

却更加持久  更加缥缈  让人一遍遍沉思

 

                               2010.1.5.

 

向内走

 

我曾不止一次寻找道路  试图走向远方

而实际上  一个人走遍天涯也离不开自身

倒是回归自我者获得了安宁  因此我决定

向内走  也许穿过这个小我  就是众生

 

                           2010.1.7.

 

黄昏

 

山谷里  空气顺着斜坡下滑

落叶在抢占角落  还有一些正在飘零

事物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黄昏从天而降

我看见低处的阴影越积越厚

它们的目的是包围一盏灯

 

凭我的力气  截住一股凉风绰绰有余

但我控制不了阴影

凡是来自井底和墙缝的东西我都恐惧

整个村庄都被暮霭淹没了

这不能怨我一个人

 

不是还有村长么?

他有领导活人和死者的能力

他见过乡长和县长  并在月亮下面

得到过神的接见  此刻他在哪儿?

 

我这样想着  黄昏已经变暗

整个山谷就要被夜色填平

小路上  另一些人

也在走着  是那么零散  模糊

却怀着足够的理由向灯火靠近

 

                             2010.1.11.

 

日暮

 

华北走廊尽头  一只甲虫在墙角下打洞

它的屁股对着平原  头钻进土里

爪子往外刨土  落日的余晖照在它的尾巴上

有一点点反光

 

秋风穿过走廊

在傍晚时分吹拂在甲虫身上  黑甲虫

对挖坑有着天然的兴趣  它忙着

也许正是由于凉意  加深了它的忧虑

急于建造一个安身的小窑洞

 

一个小孔在忙碌中渐渐形成

甲虫已经钻到了深处  用屁股推出松土

我真有点羡慕它的窝了  但我肯定住不了

 

整个过程  我都在观看  在欣赏

甲虫没有一丝察觉  它不知道

太阳落下时溅起了漫天霞光

用不多久  人类的灯盏也将次第亮起

而它的家是黑的  我一直在想  它的灯

不是藏在心里  就一定悬在天上

 

                            2010.1.18.

 

秋风辞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风所彰显的不是力气  而是凄凉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威胁  其警示意义是

如果你不服气  就摧毁你的意志

然后吹凉你的身体  让你在离家的路上

无限悲伤

 

显然这是一次错误的对抗

我无意与秋风交手  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

最后剩下的是手心里的时光  其余都漏掉了

就凭这一点  我不是秋天的对手

 

请你松开那些小草  我认输了

趁着夕阳还在山顶上闪光

请你给我一条出路

让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

然后撒泪而去  消失在远方

 

这样可以吗  秋风啊  看在上天的份上

饶恕那些弱小的生灵吧  如果你非要

显示毁灭的力量  就冲我来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尘土把我埋葬

 

                   2010.1.18.

 

山口

 

快走或慢走都没用了  天黑以前

到达山口已经不可能  就是风从背后吹来

给你一些推力  也走不了多远

阳光退到山顶以后  道路会萎缩

甚至融化  让你消失在黄昏中

 

我停住脚步  向乌鸦打听路途

它啊的一声就飞走了  啊是什么意思?

乌鸦是黑暗的同盟  它不可能说出实情

 

我决定试一试运气  闯过去

直接穿过这个夜晚

只要心里的灯还在

我就能从星星那里借到火种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

蚂蚁钻到了石头下面

石头却释放出内部的阴影

我加快了脚步  感到风从地下浮起

慢慢向高处抬升  而山口却在下沉和凝固中

降低了尺寸  让我这个走了半生的人

略感疲惫  却充满了信心

 

                2010.1.27.

 

仰望

 

平心而论  我看不见星星后面的推手

只能感知星星飘移时轻微的震颤  因此我仰望时

不把尘世的灯火分开  也不回避风在指缝间消散

有关终极的事  我是要做的  现在和以后都是如此

我所得到的启示  看见的光

和内心里说不出的震撼  都将得到支持

并显现出痕迹  我这样想时

双手就慢慢举了起来  流下热泪而浑然不知

 

                             2010.2.1.

 

在旷野

 

在乌云聚集时出走  这无疑是

一种对抗的信号  容易引起天空的愤怒

我说的没错  先是闷雷在远处轰响

随后山脉在暗中移动

这时奔跑已经来不及了

一旦空气也跑起来  暴雨随即来临

 

最使我心慌的是

一股旋风也在追我  这个家伙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用手指着它

厉声喝道:呔!不要再追我!

它就站住了  随后化解在空气中

 

暴雨来临时  灵魂是虚弱的

在追逼之下  我敢跟它拼命

 

这时悬挂着雨幕的黑色云团

铺排而来  第一个砸在地上的

不是雨点  而是雷霆

与我一起承受打击的还有荒草

蚂蚁  甲虫  和旷野上的石头

它们比我还要卑微和恐慌

却坚持着  从未埋怨过自己的命运

 

                    2010.2.4.

 

起身

 

我已经在河滩里走了一天了

不能再走了  一旦山口突然张开

会把我吸引到黄昏弥漫的平原上

被暮色包围  而灯火却迟迟不肯出现

 

为了把我缩小  平原会展开几千里

让石头飘得更高  成为远去的星辰

 

如果我往回走  山脉肯定会阻拦

要想推开那些笨重的家伙实在是费劲

 

想到这里  我就坐了下来

我真的愁了  究竟如何是好呢

 

就在我发呆的瞬间

从平原涌进山口的风  带着尘土

吹进了我的裤腿和袖口  与我心里的凉

正好相等  我脱口而出:就这么着啦

说完  我就起身

 

                    2010.3.4.

 

星空

 

对于夜晚我们有过太多的埋怨

现在我坐在石头上  紧盯着一颗星

说出了相反的话  说完我就站了起来

因为回声引来了福音

 

此刻  入睡的人们已经熄了灯

释罪者在忏悔之后也获得了安宁

我略微知道一些远方的消息  就起身

把心抬高了一些  是的

在星空之下  不会有狂妄的人

 

沿着小路向前迎接  我将把遇到的

告诉你们  但我的身体就不用多说了

正如你们所知和领会的

我是多么不配  却已经蒙恩

 

                    2010.3.8.

 

沙尘暴来了

 

我不赞成春天用粗暴的方式

向南方和东部补充土壤  但我说了不算

据说尘土也是被动的  风也是被动的

空气和它后面的推手也是被动的

推动者从不出现  他不在我们之中

 

我们接受了春天和尘土

并不等于同意

因此我躲在树下  有很长时间

心里充满了埋怨  却不愿向谁说出

 

那些在风中摇晃的人

不知其中的秘密

他们只是见证者

我隔着马路喊  沙尘暴来啦

沙尘暴又来啦

他们慌张地望着我  然后被看不见的手

推走了  到了远处还在不住地回头

 

                   2010.3.22.

 

小草

 

我关注水泥地面缝隙中的一棵小草

已经多年了  它从未高出过地面

它的叶子刚刚长出

就被人们的脚或车轮碾断

 

这是一棵生错地方的草

即使能长高  茎也是细的

即使伸展开叶片  也载不动露水

它是这么小  却活得让人揪心

 

我想救助  却帮不了它

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

只有一丁点土  它死死地

抓住这一点土  已经扎下了根子

 

没有转机  也不可能有转机

可怜的小草坚持着

活下去

已经多年  历经枯荣  惨而不死

 

                       2010.4.6.

 

春眠

 

原谅那些鸟儿吧  它们起劲儿地叫着

不是为了吵醒你  而是在赞美春天

多么可爱的小鸟啊

你不夸奖它们也就算了  千万不要埋怨

 

妻唠叨着  顺手打开了窗子

把胳膊伸到窗外  她撒下的米

不是被立即吃掉  但过一会儿

总是一粒不剩

 

这时女儿还在熟睡  那个小懒虫

多睡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因为她

没有翅膀  可以不听天使的召唤

 

我伸了个懒腰  一下子坐了起来

看见窗外一片白亮  阳光透过树枝

已经非常耀眼  哈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时妻已经在厨房里忙碌  准备早餐

 

                   2010.5.4.

 

蒙恩书

 

给我半个真理  我就能够昂首于世

神啊  你给了我全部  我却成了跪下的人

 

一想到我这泥做的身体

也能成为圣殿  我就感到不配

但我已经蒙恩

 

从此我有了道路  神啊  这是你给我的

当人们止于终点  我将超过自己继续前行

 

                    2010.5.11.

 

自致

 

命运绑架了肉体  而你是挣脱了绳索的人

在身体之外散步  比自由多出一双翅膀

 

自我和他者的甲胄压了我一生

如今发现  战争来自内部  体外没有敌人

 

你和我截然不同  为什么是同一个人?

我的内心如此简陋  里面却住着争辩的灵魂

 

一个越飞越高  一个越陷越深

真理的空间被拉大  一再被悬疑和追问

 

就这样你和我在一体之内分居

引力分解为泡沫  像疏散的星辰

 

和解与恢复是多么难啊  可是我做了

我有统一的愿望  却没有必成的信心

 

请赐予我智慧和力量  我一边求告一边走

终于在远方接近了自身

 

——唔  我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2010.5.28.

 

生命原稿

 

时间从起点劫持了人们  生命是个押解的过程

自救和他救者都在用力

前者试图超越  后者背负着一生的罪行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如果出生是个错误  这我认了

如果死亡也是个错误  我只能选择永生

 

事实远非这么简单  我查过人的档案

从个人史到人类史  都是受造的

法则规定:人无权决定自身的事情

 

生命原稿藏在生命里

人在世上  本身就是个秘密

 

因此我决定放弃追索答案  任凭时间推动人们

我知道时间后面的推手  曾经接触过我的身体

那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和体温

 

                           2010.5.31.

 

梦回唐朝

 

那时我隐藏得极深  知道李白在放歌

就回避了他的时代  没有出生

若干年后有人说  时候到了  可以出面了

我来后就发出了不太满意的哭声

 

错了  错过了  倘若我生在唐朝

大袖飘飘立于船头  肯定会遇见李白

我拱手让道:“谪仙兄请”“解兄请”

待米酒喝到一斗  他将举杯邀明月

我去寻找第三人

 

那时宝石在天上闪烁  而墨迹落在宣纸上

绝句渐渐定型  我醉了  有长风和流水作证

我醉了以后  拔剑而起  直指苍穹

 

而现在  说起这些已经晚了

李白已去千年  我乃一介小后生

岂敢与太白同饮

我只好重新设计这样一个结尾:

李白醉酒而去  错把我当成了汪伦

 

                   2010.6.9.

 

个人史

 

时间使我变厚  它不断增添给我的

都有用  有时我穿过一个个日夜

回到遥远的往昔  只为了看望一个人

有时我把一年当作一页翻过去

忽略掉小事

和时光留下的擦痕

岁月被压缩以后挤掉了太多的水分

能够留下的不是小幸福就是大遗憾

有时我把十年当做一个章节

倒退五章  我就回到了幼年

人生就像一本书  当人们读到最后

把书卷轻轻地合上  看到我过于菲薄

我只能深深地抱歉

有时我把百年看作一世  万年过去

我就是生命潮水退落后

留在岸上的一粒沙子

百万年后  我才能回到神的手上

成为一粒真正的灰尘

 

            2010.6.16.

 

低头

 

在众多选择中  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  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  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  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  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  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  其他概不承认

 

                2011.2.23.

 

回忆

 

太行山搂着石头  那些卵石

都是它亲生的骨肉

我决定搬走一块  就像抢走一个孩子

 

当一回强盗  需要在

流水和云霞之间躲闪

还要承受内心的追问  这样干行吗

行  我抢先回答了自己的提问

 

许多年过去

似乎在一闪之间  时间被抽空

剩下山脉  不断蜕出内部的阴影

 

我沿着一条小路回到往昔

看见了惊慌的一幕:

有人背对夕阳  脚步凌乱

怀里抱着石头  心里藏着宝贝

 

                    2011.3.2.

 

夜访太行山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荧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2011.3.3.

 

眺望

 

染上了浮光的山巅  此时正在加冕

并接受了王冠  我欣喜地看见

鸟群在风里散开  仿佛信使

领受了不可言传的话语

 

每当这时  我都要给上苍写信

一句  两句  用心地

说出一个愿望

 

这里没有晚祷的钟声

在白楼和山巅之间

是空气带着余晖在流动

当我抬起头来  感受体内的震颤

总会有一种力量  穿越心灵

 

此刻白昼将熄  太阳的光

正从尘世退回到天空

我知道这不断重现的景象意味着

生存之奥秘  让人领略造物之神奇

并深深地感恩

 

               2011.3.3.

 

浮云

 

火彩飘在天空  从流霞中穿过的云雀

已经染上一层颜色  晚风也添加了许多晕红

这时整个西天都在燃烧  神在扑火

说实话  我没有帮他

而是远远地看着云阵下面

肉体的浮云

 

此时没有钟声  我却分明感到

时间的轴心在运转  围绕它的

是万物之命

 

我说出这些

是否有些过分?

 

就在我忏悔的时候  晚风从背后吹来

我转身看到黄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缓缓迫近

一边是激情在燃烧  一边是灰烬在下沉

我夹在中间  不觉几十年过去

神啊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人生?

 

                2011.3.18.

 

春天里

 

从风向推断  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  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  身影  呼吸  喊声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  丫头  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  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  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引领来者则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顾不上回答人们的问候  快步走着

几乎要飞起来  若不是一阵清风把我拦住

我将冲到自己的前面  进入来生

 

                 2011.3.21.

 

春天

 

阳光太强了  即使站在树下

也能看见她的耳朵和半边脸  干净而透明

她有七八个姐妹  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除了说笑  动作多于表情

 

这些女孩子  如果不是来自学校

就是来自于天堂  上帝给予她们的快乐

被青春所吸收  然后完全释放

在空气中

 

这是城中的一个车站

在等车的短暂时间里  我把树影让给她们

假装看着别处  以便她们放肆地

笑成一团  弯腰拍打

毫不在意远方的薄云  为此稍作停留

 

                  2011.4.18.

 

西藏

 

天空如此深邃  定有我的安魂之处

此刻  西藏正把晨光吸引到雪峰顶上

仿佛工匠在贴金  停一停吧

看看我这满身霞光  到哪儿去清洗

如果风也吹向别处  我将独自接受这个早晨

 

我将抛下手里的石子

随手又拾起一颗  在阳光里

神所安排的秩序

我要动一动

 

所有这一切  不是我所必须

却早已注定  要用一生的等待和约定

来到这片土地  给自己一个交代

 

西藏啊  我知道你在加冕时刻

无暇顾及一个卑微的人  在你的腹地

游走  徘徊  与太阳正面相逢

却不敢直视它的光辉  正如此刻

我仰望你的雪峰

却不得不低下头来  领略你的神圣

 

                  2011.5.14于西藏

 

车过可可西里

 

一想到藏羚羊跟火车赛跑  我就感到可笑

火车的腿太多  它穿越可可西里时虽然喘着粗气

但仍很蛮横

 

幸亏这是我的想象  比赛不曾发生

三五成群的藏羚羊在草滩上安静地吃草

它们的周围是空气

和无限的空虚

走到天外一只羊  在白云下做梦

 

我坐在车厢里  能看见的事物非常有限

一想到我是有限的  我就悲哀了

 

我的悲哀也是小的  在可可西里

比土地更大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加辽阔和深邃的

我看不见  但却已经隐隐地有所感知

 

                            2011.6.2.

 

朝圣者

 

在昆仑山里,我们遇到两个朝圣者。

一个拉着板车走在前面,车上放着衣物和食品,

另一个五体投地,用身体丈量路程。

 

此时是夏天,他们紫红色的袍子厚实而宽大,

里面容得下一尊佛。

但此时佛在远处,需要匍匐才能接近。

 

在途中,雪山不是为了捣乱和阻隔行人而存在。

星辰也并非因为羞怯而隐身。凡是神秘的事物,

都不肯轻易融化,也不轻易和我们沟通。

 

只有朝圣者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们使用这个身体,为灵魂而生活。

而我不知道灵魂和尘土,哪一个接近永恒。

 

                          2011.6.7.

 

过唐古拉山口

 

唐古拉山口  天空透蓝

逐渐抬升的高原使远山变得低矮

那些积雪的山峰是凉风出逃之地

 

在火车行驶途中

那些白色的山脉逐渐从苔原地貌的后面缓缓升起

其威严和圣洁让人敬畏

 

就在斜坡延伸的空旷之地

雪水融化所形成的细流隐藏在草丛下面

若不是云彩在地上投下暗影  你会忽略

弯曲流水的微弱反光

直接被远处连绵的雪峰所吸引

 

那勾魂的

雪山后面  深蓝的天空一直在飘动

我知道此时  即使风已经停下

经幡依然要展开  抖掉世上的灰尘

 

                      2011.6.16.

 

拉萨河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经过我身边,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2011.6.20.

 

集合

 

一只蚂蚁抬头注视着我,约有五秒钟,我们都凝住不动。

终于,它坚持不住了,晃了晃头上的天线,转身离开。

随后黄昏降临。

远山退到暮色的后面,天空渐渐黑下来,只留下一些漏光的小孔。

隔着幕布,我能想象天堂的样子。当吹长号的使者

从沙漠边缘走来,我看到苍生如蚁,飘动着头发——

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无数根天线,闻风而动,在接听集合的声音。

 

                                       201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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