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业印刷业越加精湛的今天，我却喜好那些流失的旧书，几年前，老邮局附近路边有个货真价实的旧书摊，因为不是拿些印刷粗糙的盗版书滥竽充数，是真的四处搜罗来的旧书，有些书扉页上还印着个人的私章或某某工厂图书室的公章，那些不知是谁读过的痕迹，使这些旧书有了岁月流逝的确凿证明，。
我喜欢它们，除了这一点，还有那些不复再来的版本。比如我买过八十年代的《小说月报》某一年的合订本，当初的主人细心地用牛皮纸做了合订本的封面，并用毛笔题上名称，是两大本厚厚的手工装订起来的书，纸页早已泛黄，纸质略显粗糙但绝不粗劣，字迹还很清晰，一翻目录，许多后来的大家名篇。还买过单册的二十年前的《人民文学》《外国文学》，除了许多当时应该尚未成名却已崭露头角的著名的作者，甚至还有一册整期刊载着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觉得这本旧杂志可比任何后来印刷精美的单行本宝贵多了。还买过定价几毛钱的金庸的《飞狐外传》，最早的没有早恋故事的《东方少年》等等。
后来，那个旧书摊说没就没了，再看到其他后来的旧书摊，几乎都是挂羊头之流了。
所以去学校图书馆，我也愿意去林立的书架间踅摸时代久远的书，往往也有惊喜。
这回放假前，我就找到一本冯梦龙的《白话笑史》（上册），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定价11.8元，目录所及三十六部，各有专题名称，如迂腐、怪诞、痴绝、专愚、谬误、无术、苦海、不韵、癖嗜等等，上册止于第十五，文白相对，是一个又一个爽口的小故事，滋味悠长回转，别有深意。
比如今天读到一则《太平广记》：
北齐并州有士族，好为可笑诗，轻蔑邢（邵）、魏（收）诸公。众共嘲弄，虚相称赞，必击牛、漉酒延之。妻知其妄，屡用泣谏，其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
这故事一下子让我想到那个人们耳熟能详的“齐人有一妻一妾”，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 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两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北齐并州的士族与先秦的齐人有了划时代的共鸣，都各自感叹施施然，却不知身边妻妾的羞愧难当所由来，真是个人营销与自知之明的绝佳注释。
我现在的瑜伽教练李老师，身形高大，并不骨感纤瘦，每天上课前常跟我们愁眉苦脸地吐槽自己“又胖了多少”，“昨晚下课又去吃烤串了”，让我们这些老学员忍不住“讽刺”她：你作为一个瑜伽教练，每天跟我们说你又胖了，是啥意思？她听了不恼，就调皮地一笑，那样的笑容根本与她奔五的年纪不沾边儿。
然而一到课上，她就成了恩威并施庄谐有度的魔鬼教练，每一次动作示范，都是完美得让学员们瞠目，当她后弯，我看见她的腰有不可思议的弹性，当她单腿高抬，她又成了一株扎根坚定的树，而我平视前方尚可单腿平衡，一旦按要求视线上举，便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李老师的课力度大，但过瘾，一堂课总会在你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了的时刻恰好收尾，让你觉得自己原来这么坚强地完成了那些几番大汗淋漓的高难度体式，自满的同时又有新的期待，而她令我最为钦服的是，看她每一堂课上驾轻就熟地授课，引领学员完成了无数体式呼吸，几乎每一次都有完全新鲜的体式出现，像新的挑战，像瑜伽的境界里无穷尽，因此让人惊奇李老师的心里装着多少神功秘籍，而且似乎不用课前准备操练，信手拈来，即可行云流水的练下去。
这样神奇的瑜伽教练平时课下更像一个活泼开朗的老少女，说话噼里啪啦，表情生动有趣，喜嗔之余是充分的自信与担当，还有始终平易自黑的谦逊。
相比而言，另一位曾经给我们短期上课的教练，就显得比较孤高。是个年轻的女孩，第一堂课，看她精心地铺设自己教练台上的瑜伽垫和漂亮的毯子，我以为又一位神奇的教练要发招了。结果，一堂课不痛不痒，索然无味，平时作为热身与放松的许多体式成为正式课程，引领简陋不连贯，且有明显引导失误，自顾自的唱诵成了她的独角戏表演，明显技不副名。可是，后来听说她被辞退时，是这样表白自己的：
“可能是我自己练得太好了。”
可是，我明明记得她上课时除了自得其乐的那两段我们听不懂的唱诵，几乎没有体式示范。
所以，真正的敬仰与钦佩总是向着真才实学去的，自知之明并非只要言过其实的浮夸与小心翼翼的自谦，一旦实至名归，大可真诚的接纳赞美与感激认同，相反，也容易成为笑话里的齐人与士族。
反躬自省的时刻，我还想到两个人：李白和李商隐。
给学生讲课讲到这两个人，我都会说一句：这两个人是知道自己有才华的。学生听了，会不约而同地笑。
然后我就讲李白那封著名的自荐信《与韩荆州书》。时李白三十四岁，尚无尺寸之功，因为韩荆州（韩朝宗，时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故称之为韩荆州）有提携后进的盛名，所以李白给他写信，希望得到他的举荐。
“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李白说，我就像当年的毛遂一样，可在众人中脱颖而出，还说，如果要测试我的写作才华，“倚马可待”。
这样大的口气也没有如愿得到举荐，但后世读者从未有人质疑李白的“口若悬河”，因为他的才华当得起任何的野心与赞美。
另一个为后世公认的才子李商隐在《旧唐书》里被这样记载：
“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
“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是的，尽管李商隐的坎坷有众所周知的客观因素，党争夹缝中生存的艰难，的确给了他许多难捱的挫折与阻碍，但史家却在最后记了一笔“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这一笔让李商隐的仕途不遇终生坎壈有了一重尴尬，环境不遇固然，还要怪你恃才傲物，不懂做人，至少不那么宽厚。
沈复与妻芸娘谈论《西厢》，芸娘曰：《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沈复说，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古今不知多少才子毁在一个“尖薄”，岂止笔墨？所以，无论有才如李商隐，无才如冯梦龙转载的北齐士族，人性的宽厚本色才是得人心意的最佳标签，除非，你敢说自己是第二个李白。
读书有得，以不忘自省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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