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

上午用了几乎两节课，跟崽子们一起爬课文，有滋有味地读沈从文的《边城》，不为了做题，不为了考试，没有标准答案，就读，加上聊天。竟然快乐无比，笑声自然频出，加上许多崽子各种挤眉弄眼，以致后来我有一回停下，说，徐文素，你别表现得忒明显……又起笑声，果然，今天的小崽子们知味。

因为在读一种文字间确真可见的美:

那个小城啊，“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是有君子遗风的牧歌田园，没有恶，只有彼此天生的信赖，还有安详的和睦，仿佛谁也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好像一切从来就如此。

少女翠翠，一个人在门前大石上“用棕叶编蚱蜢蜈蚣玩”，是孤独的游戏，然而她似乎也并不觉得，因为很快，她就问骂她的黄狗:“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这里，我问，你们小时候在村里玩儿，怎么玩儿啊？眼前这些平日里外表装着老成或天真的00后们，恍然一愣，马上都绽放了笑容:出去玩儿啊，一帮一伙地玩儿啊，追着赶着笑着骂着玩儿啊……而翠翠一个人，只有她的黄狗。

又问，要是你，怎么骂狗啊？

崽子们有些懵，说，先打后骂，不叫狗……

你们是拿狗当狗骂，翠翠呢？——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她们是亲密的伙伴啊，骂了狗，翠翠也跟着黄狗绕屋跑起来了。

翠翠第一次遇到二老，是一个人在等失约的祖父，正有些彷徨与恼火。二老出场，是“有个人笑着， 喊那船上水手”，是个在水里自在捉鸭子的少年，少年看到了码头上的少女，便热心问询，这里有段特别美的对话，我说好好读啊，这些话看你懂不懂？

“是谁人？”

“我是翠翠！”

“翠翠又是谁？”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好回家去。”

“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会。他答应来，他就一定会来的。”

“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崽子们读起来，读到翠翠答:“我是翠翠”，都发出刻意清脆撒娇的声音来，真是一帮坏家伙！

一句一句读，一点一点揣摩:少年爽气风趣宽厚，少女纯真可喜，带着一点倔脾气，骂了人，后来很快便因此羞愧了。两个人的言语，都明白直接，又都形神毕肖，足够让人心领神会，禁不住地喜悦。

还有那一处:

“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没有一个“情”字，可这少女的心动，却沉默地传递到了每个品尝这些文字滋味的人心里了。

眼前这些已经能看穿翠翠心事的孩子们，只顾着为发现文字间少女欲语还休，指东打西的“小把戏”而欢欣雀跃，像他们全懂得爱是怎么回事，而他们也会在读到“祖父把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的薄雾，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为祖父仿佛看到的什么，为祖父突然的神伤黯然那么片刻，世间的感情虽然总是要“走很远的路”，到底还是会回到每个人“自己身边来”，无论是造文的那个湘西出走一路走上文坛闪耀处的沈从文，还是在当下某个教室里一起读《边城》的少年，莫不如此。

翠翠的故事收在一个略显悲凉的结尾，祖父死了，天保死了，傩送走了，只余下翠翠在渡口一个人遥遥无期地等待，这等待不似乱世里的佳人郝思嘉，痛楚中还斗志昂扬地想着“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明天”，这等待是翠翠天然未凿的命运，她未知那未来里究竟是怎样，她只是一面期待一面灰心地等下去，哪怕终无尽止。

明明这故事里每个人都出于善良的动机，却“到处是不凑巧”，翠翠无法，沈从文也没有生造出一个扭别的法子，曾见有人以当下时兴的“女权主义”慨叹:《边城》里的翠翠是懦弱的，不独立的，因为她不曾主动去争取什么，寻找什么，只会无意义的等。

这种貌似“无意义的等”确实不合主义精神者们的向往，只是依然不妨碍《边城》被誉为“千古不磨的珠玉”，有些东西，仿佛只能在岁月漫长的淘洗里，逐渐显现它的光泽，同时也须承受这样那样的非议，而这“非议”也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正如沈从文在黄永玉的湘西老屋前，对着他喜欢的青石板铺的院子，想着三月里的杏花毛毛雨，听着远近的杜鹃，说:懂得的，就值得……

懂得的，就值得。这究竟是人们辗转一生后的彻悟，还是一时无话可说的自我开解？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答案，我只是想到，翠翠在她的渡口，对着缓缓的水，望着天上静静的云，或许心里也想着过往那些彼此的心意懂得，哪怕只是生命里流转过去的光影，也会因为彼时的懂得，而坚定自己等待的值得吧。

沈从文曾自己明言，《边城》只预备献给“在说谎造谣消息达不到的社会里生活”的人，和那些“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和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这“关心”的人群是“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

我们这些读者未必如沈先生期待的理性，但只要我们从他构筑的那座小城里，看到与人为善的淳朴民风，看到天生丽质的青山绿水，看到不假雕饰的美好人性，获得了美的愉悦的同时，也在各自的生命里唤醒，递送这种愉悦，就是好的。

但愿，翠翠一直都还在人性的“边城”里，浑然未觉，追着她的黄狗，问骂: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