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老师，是研究过国学的，还被请出去做过很专业的讲座，可是，今年中秋，她却跟我说，做国学，容易让人身不由己地飘起来，读着讲着那些圣贤的话，太容易把自己代入进去，误以为自己也可以做圣贤。
老师的话振聋发聩。
不过，我并未真做过国学，也从来没想过做圣贤，我只想一直贴地活着，想趁着偶尔还发生的新趣味，喜欢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这阵子也听友人读《论语》，自己也瞎琢磨，一点也不急，抱着看一本有意思的长篇小说的心情。
先贤们要恕罪，我确实觉得这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夫子的宝典，像一本小说，而且因为多有留白，有些场景人物心态口吻都需要脑补，而我又不是那等训诂派，就有天马行空任我想的趣味。一天听那么几段，心里悄悄咂摸些小滋味，一周讲那么几段，也得到一些天然未凿的磋磨，这种感觉，不怎么高大上，却有自己的甘心乐意。
而这“自己的乐意”，在越来越有限的人生中，实在是真的可贵，哪怕，有人在边上瞅着，会以为不大像样子。
《论语》里所谓的“君子”拥有孔夫子想象的完美人格，他或许并无高等的政治地位，但他秉持仁礼操守，时刻也不放松，没人在身边的时候，也会自觉自愿地反躬自问，这个做到了没，那个做好了没，总之，战战兢兢的样子真有些可怜，还不如那些浅陋闭塞的“小人”，自在地活，当然境界不可同日语。
我看颜回在老师面前始终不语不违，下了课还得想了又想，直到把老师讲的东西“亦足以发”，才肯歇会儿，夫子赞他“回也不愚”，同学子贡善言辞，也自愧不如，说师兄“闻一以知十”，自己只能“闻一以知二，何敢望”？可是颜回的不愚却有些迂，他一生只求学问，却无述无作，不像子路冉求到底还投身证坛，参与些季氏等纸牌屋啥的，也不像子贡经常跟老师切磋，以迸发新鲜的思想火花，也不像公西华可“束带立于朝”接待外宾，更不像曾参，张口就是“金句”，还在自家学派的长河里源远流长了下去，成就了亚圣孟轲。颜回的好，只是夫子师生口耳相传的佳话，可惜因为佳话的当事人从未现身说法，以致佳话也渐变成为传说。
所以，做学问，还是活泼些，灵动些，贴地气些，似乎更让人喜闻乐见，否则，终究只是空中楼阁样的圣贤，况，圣贤还往往失于标榜呢？
颜回应该是大智若愚，那后来的庄子则大智若刺头儿，孟子大智若斗士，都没走寻常俨然正坐的路径。
庄子堪称最有文化的毒舌，因为他的无端涯之辞，似乎总在抨击，嘲讽，揭穿，索性还有赤裸裸地戏耍。
他去看惠子，惠子略生了点儿人之常情的小心眼儿，他就把人家白话了个底儿掉，不但自诩鹓鶵那种世间根本不存在的高贵鸟，却把惠子比作鸱，还拿个死老鼠恶心惠子心心念念的相位，其睚眦必报，针锋相对，不可谓不促狭，相比之下，倒是始终与他不离不弃的惠子，显得更厚道些，不过，惠子死后，庄子终于伤感起来，因为他终于发现，活着与自己言语相杀的惠子，其实是自己的最佳拍档，才是唯一可相与为质的最好朋友。
他的鲲化为鹏，海运徙于南冥之际，要跳出个寒蜩学鸠斥鴳类笑话它高飞得笨拙，而这些自作聪明的蓬蒿雀鸟也难逃一哂，因为接着就有:之二虫又何知？世人汲汲的才干，德性，行止种种，一个莫须有的宋荣子轻飘飘地“犹然笑之”，仿佛奋斗来的不是幸福，是其他。
秋水洋洋之畔，河伯亏有自知，能适可而卑，向若而叹，否则真会见笑大方之家。
粘知了的驼背老头儿笑世人奔忙无所事事，拿刀杀牛的一介庖丁踌躇满志，暗笑世人偏尝技经肯綮，螳臂当车被笑“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小鱼儿相濡以沫，明明情深缱绻的片刻，一句“不若相忘于江湖”露了它们蜜意款款的怯，更别说真的遇见那等不知死活的曹商……
庄子的刺头儿，貌似见人就怼，且怼得漂亮，其实他有太多痛苦与焦灼，这或许是他这类天才的最矛盾运程，一面对所有人事无法自拔地热忱，一面偏要一副谁都见不上的冷脸，如此先贤，活得也精分。
孔夫子身后第二把儒家圣贤交椅给了孟子，而孟子在后人印象里却少了温良恭俭让，成了一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老斗士，有点像咱们的崔永元。
孟子老先生讲理比较铺张，且继承了传说中他的师门传承曾参，成为二代“金句王”，我们熟知的许多金句都是他老人家的才华，下面咱们可以填个空: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穷则……，达则……
富贵……，贫贱……，威武……
爱人者，人……敬人者，人……
仰……，俯……
天时不如……，地利不如……
老吾老……
生，亦我所欲也，……
质胜文……，文胜质……
凡此种种，大都以其整齐句式，铿锵声韵，让人耳熟能详，这样的句子多说几句，人的精神便不由自主抖擞起来了，何况还有那句“吾善养浩然之气”。
所以，孟子先生比起师祖孔子，似乎更多了些许我自有道在心，管你哪路神仙，且听我教化一番的自信与底气。
这三位老先生，各有各的执着，我看他们，却是各自的有趣，因为他们分别在自己的那段有涯之生里，认真地完成了自我，是活生生的自我，各有各的不可言说的痛楚与巅峰的荣耀，却不是庙堂上供奉的完美圣贤偶像。
我有时会想，他们或许宁可不做后世偶像，只要后来有人逐渐圆满他们当日的理想。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集大成而为绝世高手者，往往也归于世俗寻常。像“降龙十八掌”从来只需用一掌的洪七公，只抱着个叫花鸡吃得香，不管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老顽童”小周先生则直接天真烂漫，自己跟自己双手互搏玩得也嗨；像一灯大师舍了万人瞩目的皇权，却得了不嗔不怨不怖的最高境界；尤其那位无名姓的扫地僧，面目模糊，却出场惊了世上如林高手；至于某位“曾阿牛”者，则是芸芸众生里的“日渐武功精进”的后起之秀，可他明明只是“曾阿牛”。
苏轼有词曰:
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当我们走到人生某一处，知道来日并不方长，蓦然还有些新的发现，也不必堆砌圆满，且爱铿然曳杖，俯仰之间，花香有闻，马蹄有声，不做云端里的圣贤，就做这人间“小人”，我想，也可自得其乐。
苏子还说，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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