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八十。

大年初二开始去医院输液，医生先给开了三天药，说输输看看，ct结论是肺炎。

婆婆早年间得过气管炎，年轻时治过，不知所以，到老来平常没事儿，就怕感冒，一感冒就喘，让人看着也替她难受。

三十包饺子时，她坐在一边，——从去年开始她才只管和馅儿，不参与和面擀皮包饺子的流程。——说话声音有些鼻音，我说是不是得输输液，她说不用，我也想能不输液应该对她身体更好。

包完饺子，她要洗头，我阻拦，怕她感冒加重，她还是坚持，说没事儿，洗完头，我要给她吹干，她还说不用，这回我坚持胜利了。给她吹着头发，一面告诉她以后洗头最好都吹干，好避免湿气重。婆婆短发，发色灰白，我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去梳理她的头发，她不说话了，我跟她，还没有这样靠近过。

吹完头发，婆婆脖子上搭一条干毛巾，又坐到客厅里她惯常坐的椅子上去，说，我平常洗了头，也不吹，坐在这暖气边上，一会儿就干了。

我只好又重复那套关于防止湿气的理论，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真假。

初二早上，婆婆还是决定去输液了。

上午输三组，下午输两组，同时做雾化。早上我们接着她去医院，输液毕送她回家，有时给她做好饭，有时小姑子过来给她做饭。第二天上午输完，刚十点半，回到婆婆家，她一进门就赶我们走，说不用给她做饭，她自己能做。双方坚持，直到小姑子确定过来。我们又去接小姑子。

车上，我嘱咐我婆婆的小女儿，千万不要让咱妈自己做饭，她能做也不要让她做，因为她过后会自伤自怜的。你想想，一个八十的老太太，输了液，一只手背上还有滞留针，还要自己做饭，那不太惨了吗？小姑子听着就笑出了声。

输液时，碰上一个老家的熟人，我们叫表哥，婆婆跟这位并不同宗的“表哥”闲话家常，言语间提到一句“我一个人在这边儿”，表哥没理会，我走了心，回家就跟那当儿的提起，让他私下问问老娘，是不是需要他过去跟她住着，或者让她过来跟我们一起住，这话这两三年我说过有几回了，因为怕婆婆年岁渐老，有什么事儿，我们不在最近的身边，会耽误。当然，我也怕落人话柄，明明我们什么都做了，到了还落个不管。

这回，当儿子的听我旧事重提，答曰，昨天刚又跟她说了，她说不用，我说，那你就勤问叨，勤过去点儿，她毕竟八十岁了。

当儿子的自然懂得，嗯了一声。

我婆婆，从年轻时候就是个强亮人儿，这几年仍时时有杀伐决断之色见于眉间。她依然眼神明亮，思路清楚，几十年前的事情如数家珍，每每说起那些家族里恩怨往事，老太太言语神情还是像个革命家，慷慨意气，又有些小小得意。

我做过她手下的小媳妇，知道她宁可默默做事，却不善热乎疼人，属于性情冷淡的人，尤其跟我。跟她妹妹，孙女儿们一起时，就活泼热忱得多。不过，我好像也是类似性子，有些事热乎乎地说，可能不会，但我更乐意真心诚意地做，而且，家里关键的大事，我们还是只跟对方商量剖白，以达成共识，这种时刻，其他人就显得远了一步。日子久了，彼此心下明了对方，倒也莫名有了另一种若即若离的亲近。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娶媳妇抱婆脚。

我婆婆是识字的，阅读能力也不差，日常阅读属于杂食系，得着啥看啥，也不管盗版不盗版，所以她床头有时扣着一本《资治通鉴》，有时又可能打开着一本《高中新概念作文竞赛作品选》。我婆婆不是刻意的看书，我却觉得这是她待人接物偏于理性的缘由之一，而且，越到后来，我越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养生方式。等我老了，也要坚持看书看报，一可以不与社会脱节，二可以保证脑筋清楚。

婆婆现在腿脚还行，就是耳朵明显背了，跟她说话需要大点儿声儿，在病房里，她听不清别人的话，就追问，什嘛，我笑着大声说，妈妈，你终于也这样了呀，这回她听见了，秒懂我的调侃，因为她笑了。

我婆婆七十三时彷徨过，可能受了“七十三八十四”说法的蛊惑，那一年多，她疑神疑鬼，寝食不安，总是情绪低落，言谈消沉。我们几个儿女私下沟通，倒出一件旧事，原来许多年前有位算卦先生预言过婆婆和公公的寿限，而后来公公果然寿终如言，于是越接近那预言的“数字”，婆婆越心生惧怕。当然这些是莫须有，我们也知道是老人年纪大了更怕死的规律，曾经想着要不就伙同某位同样灵通的“高人”给她破解一下心结，后来不了了之，却都觉得她的杞人忧天会过去的。果然，过了七十三，她的身体更硬朗起来，她可能觉得自己战胜了天命，暗自喜悦也说不定。

我公公去世多年，婆婆一直独居。前几年有儿女，孙辈跟她同住作伴，这几年，儿女自顾生业，孙辈陆续成家，就成了她真正独居。我们平常陆续过去，说说闲话，吃顿饭而已，但日常所需不用她管，自不匮乏，也基本不断，但终究是她自理独居。

婆婆自己会做饭，懂得饮食养生，不贪吃，不乱吃，会有意选择好消化的吃食，但口味绝不降低标准。日常作息有规律，早上起来逛一趟就近的海鲜城，用她自己的话说，有合适的就买，没合适的就当锻炼。中午一点多准时去打麻将，人家固定，牌搭子多年不易，输赢随便，但作怡情娱乐。

老人们年纪一大，行事言语就容易含蓄曲折起来，这让许多儿女有时无所适从。譬如我有个叔叔，原本也是见过世面的能耐人，一辈子辛苦挣下家业，不过也是为了儿女。叔叔家的妹妹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定居，这几年几乎年年回来，拖儿带女，只机票一项便格外不菲。今年原打算一家人出门旅游不回老家了，可我叔叔在电话里给闺女算了一笔账，说满打满算她还能回来陪他多久之类，于是妹妹当然又举家回来了。

而我的父母也有类似行止，一面说着钱够花，衣够穿，一面又时常感伤自己老去的凄凉，让我们有时哭笑不得。其实他们不过是因为逐渐老迈，内心许多的不安全感凭空潜滋暗长起来，于是需要儿女常常主动表达一点安慰，好让他们觉得老有所依。

偶尔，做儿女的一定也有私下抱怨，吐槽老人的小性儿乃至正话反说拐弯抹角的“戏精”，幸而大都亲生，有时言语冲撞，行止错位，总能归于亲情的皆大欢喜。

不过，当老人们嘴里说“我不用”，“我有钱”，“我自己能干”之类高标词语时，如果儿女信以为真，甩手就走，放心，身后一定是黯然神伤的父母。

输液第三天，我们出发晚了，半路上，婆婆打过电话来，说，要不我自己溜达着过去吧。电话这头，我急忙摆手，那儿子赶紧说，

妈妈，我们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