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今年七十多了，做了一辈子踏踏实实的农民。

祖父做了几十年的农活，后背已经佝偻得很深，人也矮下去，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真像蛛网纵横，仔细对比，祖父与他的哥哥相貌差别不小，祖母老说他“不会随”，据说曾祖父母哪里不好看祖父就哪里偏像极了，他还从小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东西，但并不妨碍他的神采奕奕。 

祖父的脾气是家里顶坏的，仿佛开了个先例，生的俩儿子脾气也都很大。祖父干活，就不许祖母闲着，俩人其实过了一辈子，早就默契得像一个人，但这“一个人”却总少不了跟“自己”磕磕绊绊。祖父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祖母坐在外面与人闲聊，哪怕饭已经做好了，也不会顾及外人，立刻脸就耷拉下来了，等到祖母马上中断聊天，起身随跟着进了屋，祖父也会用眼一个劲地白她，还会故意在柜子里翻这个找那个，叮叮当当，不能消停，“这个麻酱不吃也不知道盖上，败家娘们。”“以前你也不说，做了点活看把你能的。”祖母当然也并不伏低做小地逆来顺受，听一会子，就会反驳起来，于是，一个老头儿跟一个老太太的斗争就此开始。

祖父有时来我家，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很别扭，手脚都像没处放，全然没有了在家跟祖母的霸道。吃饭时不知是不是不习惯饭菜口味，一个劲儿地推让，这惹恼了同样脾气火爆的父亲，把祖父好一顿埋怨。父亲饭后又教育弟弟，用的又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老法子，弟弟一声不敢吭，父亲训累了，出来喝口水，又开始唠叨起起祖父。祖父终于怒了：

“就是个闹嘛，你原来上学的时候我也没这么训过你啊。长大有出息了，连我都训上啦，以后俺不来你家了。”

父亲顿时哑口，低着头不敢再言语。姜还是老的辣，我心想，儿子还是斗不过老子嘛！我家祖上是八辈贫农，也算根正苗红，祖父的母亲在大饥荒年间饿死了，那一辈儿过来的人都知道节俭，在祖父身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晚上看电视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夏天天再热能不开风扇就不开风扇，连吃完的西瓜皮祖父都要二次“扒皮”，还顺带搜集起我们的瓜皮，用小刀一层一层刮下绿色的瓤，搁上点儿“味达美”，拌拌就是一道夏日爽口凉菜。父亲要夺过来丢掉，祖父忙上前一步，“唉呀别呀，你不吃俺吃，还怪好吃的哩。”出门干活都要带好口粮，硬邦邦的大馒头加上壶白开水，就能吃一顿，可是一旦被我问到吃的什么，祖父就会津津有味地回忆：“今天吃的炒饼，五块钱一份。”“得了吧，你是看人家吃炒饼了吧！”祖母又来拆台……

今天赶集，弟弟遗憾错过，祖父非要拉着我们去买点吃的作为弥补，刚挑了点牙签肉，上称一称，十块，祖父啧啧嘴，用不信任的语气：“这么一点儿就十块……”可还是慢慢地掏出了钱。

祖父是个老小孩，在家里有目共睹。他睡觉时经常打呼噜，但有趣的是，他自己能叫醒自己。一次祖父在炕上睡午觉，我和弟弟在旁边，一会儿鼾声响起，不一会儿祖父转了个身，咂咂嘴，鼾声渐息，又一会儿转向另一侧，呼噜又打得震天响，如此往复循环，乐得旁边的我们喘不过气，祖父却霎时醒了，揉揉眼：“你俩笑嘛？”

祖父的肚子里装满了不知哪里来的小故事，总能让人捧腹:“话说从前有对老夫妻，晚上老头儿和老婆儿说，你拿蜡来照照，我屁股上扎了个刺儿，老婆儿说哪啦，老头说你再靠近点儿，再近点，扑哧一个屁把蜡吹灭了！”他还会把胳膊夹在膝盖处，使劲摩擦出声音来，咯吱咯吱的，像极了屁声。平时家里人都觉得小孩子幼稚，不愿掺和我们的事，但祖父却乐此不疲，中秋在门上挂小彩灯、捉蚂蚱、挂澡帘子……能做的这个老顽童一样也不会假手于人，他是真觉得有意思。

要说最令祖父乃至全家累心的就是我的叔叔，祖父的小儿子了。他出生五十多天患了脑炎，医治不及时留下了后遗症，还伴有癫痫，再加上脾气不好，一生气一家人都没办法。而他和祖父的关系也很僵，许是祖父常和祖母吵架的缘故，爷俩时常“交火”，祖父甚至几次感叹“他怎么不早点死啊”，但前年过年时，叔叔病情加重点，抽搐且口吐白沫，差点缓不过来，祖父就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焦急，就要掉下泪来。

上小学的时候有次祖父在我们小学门口干活，碰巧找到校车阿姨，于是便买了两串自以为好玩的小项链嘱咐阿姨送给我们，等到我晚上回家打电话询问时，祖父便说：“我以为你们喜欢，就买了，不多少钱。喜欢吗？”听着我的肯定回答后，祖父爽朗地笑了：“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祖父其实不那么轻易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用行动。淡淡的，从不过分亲热，但他是疼我们的，这些我都明白。这个老人在我七岁离家时站在门口久久伫望的场景，我一直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