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而不美

我抱着刚出满月的小侄女，看着我妈摆好了饭菜，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她却坐在一边炕沿上看着，我问她:你怎么还不吃？不出所料，她说，等会儿，我说，等会儿饭不都凉了吗，接着她又说，这不得伺候你们吃吗？她“伺候”的人有我爸，我弟，我弟媳还有我小侄，我忍不住又一次“呲哒”她:

这些人都不用你伺候，你该吃饭就吃饭……

我妈活到七十一，经常如此，只要吃饭，她哪怕什么也没得忙，也不会跟大家马上坐下来吃饭，总是别人吃了一会儿了她才坐下来吃，其实不需要她布菜不需要她盛碗。小时候不觉得，我爸早习惯了，不以为意，倒是我年纪大了之后，觉得我妈这样像受气，而且还有类似种种，可是并没人要欺负她，她仿佛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看着可怜”的位置上，有时就显得其他人不体谅不疼惜，可是我是她亲闺女，可以证明，没人立意要她这样。

想起最近看的《凪的假期》里有个情节:

凪一直对乡下的妈妈隐瞒自己与男友分手辞职并待业在都市郊外的事，因为妈妈始终要求她必须在大公司上班，跟富有体面的男子恋爱，要求她见人必须提前把天生卷发烫直，这一回，凪正与好友准备接手一家自助洗衣店，热情澎湃地做了企划书，准备第一次为自己的梦想奋斗一次，乡下妈妈让她回家一次。回到家，妈妈又摆上凪最怕的“玉米”让她“高高兴兴地”吃，并曲折地表示，希望凪出钱帮她修缮房子。凪第一次鼓足勇气拒绝了妈妈，说自己最近有事用钱，等再攒了钱一定帮妈妈修房子，然后，凪的妈妈愁眉苦脸，无限悲切地说:

好吧，那我就忍着屈辱，低头弯腰去跟人借钱吧，我还会拼了命去干活，挣点钱修房子，你用你的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凪听了，马上起身，到了外面银行，把原本要投资洗衣店的钱转给了妈妈，然后笑容满面地跟心满意足的妈妈道别，却在村外的小车站上哭了……

这一段，看到凪的妈妈那段台词时，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了著名的“樊小妹”。

生活中，真的就有一种不知不觉以“示弱”来绑架别人的人:

人家本来就不如你嘛！

你这么有钱，跟我这点小钱计较什么？

谁让你比她他懂事呢？

她他还是个孩子，别跟他上吝！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凡此种种。他们的“弱”或许是事实，但一定没有所说的那么“惨”，但是，一旦面对这种“示弱”，往往让人丢盔弃甲，觉得此时此刻为对方赴汤蹈火也该在所不辞，否则便是“残酷”“冷漠”“无情”或者“计较”。

我妈的饭前“示弱”是最低阶段特征，但因为一家子都知道她的习惯，有时也就随她去，然后扯个闲篇儿就把她心里那一点含糊的悲伤消解了，加上还有我这样不会说好听话的闺女经常“呲哒”，我妈终究还不够“惨”，当然，她要是每回都跟我们一起同时坐下吃饭，别因为点儿小状况就胡思乱想，就更好了，我会继续“教育”她的。

以前有个小美容师给我做护理，手法娴熟，服务周到，经常一边为我护理，一边跟我拉家常，慢慢知道她很能干，也很要强，每天总是尽量多的服务顾客，因为她们有“计客”工资，护理人数越多，挣得越多，我一边挺佩服她，一边常常为她开解一些小纠结，因为比她年长，总在心里当她是个小妹，一个为自己的生活努力打拼的姑娘，是值得我尊重的。然而后来我们却有些不欢而散，原由是她好几次约了我做护理，我去了，她却忘了，又安排了别人，我就有些气恼，没想到她却说: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我比不上你们……这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原本只是涉及双方在服务质量上的稍微分歧，原本和平沟通即可，可当时她委屈极了，倒像我占了她的便宜，欺负了她，一时我百口莫辩，并且真的怀疑自己是太“挑剔”，从而内心有所愧疚，后来虽然关系表面缓和，但终究有些隔膜了，再后来她不在那家店干了，就再没见过，希望她在后来的生活中不再感到委屈。

我有自知之明，不是有文化的人，连真正的知识分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专业技术工种的教书匠，甚至按时下对“匠人”概念的不断升华，我连“教书匠”也可能高攀不起，因此，向来对那些赞美老师的辉煌称誉一直高山仰止，也心存警惕，我只是甘于本分，不失其所罢了，但凡有人要给我的职业或身份或所知扣上一个高高的帽子，我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其实，在那个美容院里，我始终都是最底层的顾客，多亏她们不嫌弃。多年如一日地年卡消费，是最低消费，流行的号称特价的某些项目我都消费不起，因为我没办法将自己的意识进步到动辄拿出一个月的工资做“几次”护理，明知那些价格不菲的护理项目确实物有所值，但可惜，我挣得太少，并且先要养家糊口存钱贬值。

所以，我不大喜欢别人在涉及什么辩白时，高抬我贬低他们自己，因为那种“高抬”实在令我不适，况且，如果一个你平等相待的人突然自甘“卑微”甚至“卑贱”地矮下身去，被“高抬”的你其实也被莫名其妙地拽了下去，我不乐意，因为我很无辜。

当然，这种特别的“示弱”跟自嘲可不是一码事，自嘲需要豁达的勇气，目的往往是善意随和的，没有矛头，只有化凝重为诙谐的柔软，以及无伤大雅点到即止的“自黑”，而这种“示弱”却在有意或无意的“可怜”后面藏着眈眈相向，自觉不自觉的目的是让你屈服或妥协: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忍心吗？

亲人之间，朋友之间，恋人之间要防备自己这种心理倾向，久之，会沉重地消磨掉那些自然而然的爱意。

当老师，也要谨防这种腔调，我说的是我自己。现在审查以往行径，确实也捋出一些蛛丝马迹，譬如言辞沉痛地述说自己的辛劳，批判学生不够用心和努力，再譬如嫌弃学生不体谅，太过放飞等等，最严重的是还对着学生群体痛哭流涕过，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疑似“强加于人”“示弱绑架”的罪状，我面对的学生娃们，早就具备独立思考和行为能力，他们想做的别人无法干涉，他们不想做的，干涉也无用，作为教书的长者，只需用心传授知识，耐心解答疑惑，有问必答，学业上尽量有求有应，但学生最终的优秀其实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过有幸做过人家的一段“扶手”“登山杖”“过河石”，想做就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不想做，也没人逼迫，他们的优秀是他们自己的努力争取，我只管教书，并适可而止地育人就好。

因此，师生情谊顺其自然，如果记挂终生，化“师”为友，是彼此的互相吸引，不必非得让人家怀着感恩的心，如果从此江湖相忘，是回到各自的自由，也不必心有芥蒂。

今天读《道德经》，读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突然觉得，我们日常不自觉就生的怨天尤人，或“示弱加于人”也如兵者不祥，如果偶然用之不能省悟，至少要学会“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所以昨天做完一次低消费的面部护理，我真心赞美了我的美容师小丽姑娘，随口聊起我们认识了多少年，她说，那年我十七，今年我三十，我正惊叹岁月神偷，她说:

我伺候得还好吗？

忍不住教书的“症状”出来，认真地告诉她，——

你的职业是含金量很高的技术类，别说“伺候”，是你的高水准“服务”，你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