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赤壁赋》。
由赤壁游赏起笔,良辰当下,美景在前,知己在旁,乐事由心,四美并具,醉心山水,自然而乐;既乐甚,便歌唱,歌咏美景“空明流光”,畅想愿景“望美人兮天一方”,然而一转,箫声幽咽,陡生悲凉,是为行文承接转折;接着便有主客问答,哲思之辩:客子之悲是真“悲凉”——人事沧桑,英雄不再/天地广阔,生命渺小/自然永恒,人生短促/希求永恒,求之不得——仿佛一切指向虚无,一切都不值得,既如此,人生岂不实苦?
然而还有苏子之乐,先有生命辩证的顿悟,水月在前,柔软的包容的永恒,明亮的圆融的永恒,变则永恒,不变亦永恒,而又何羡乎?不如享有当下,清风明月不花钱,不用力,无禁忌,不穷竭,风月无边,当下美丽。
于是客子由悲转喜,来来来,我们再喝三巡,不负眼下快乐,呼应开篇。
起承转合,行云流水,正是文气贯通文风自然的楷模,由景至情,由情引思,由思得理,一以贯之,读着既觉文字好,情意也好。
禅宗说“当下即是”,“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的顿悟岂止一个苏轼?
难得的是寻常人等,常常一会儿懂得当下,一会儿便又开始妄想过去将来:过去自不可改,但容许不断反刍,或懊悔,或美化,直至那个过去要么模糊要么面目全非;将来本不可捉摸,但都说种瓜得瓜,所以唬得一众人等,难免痴心妄想,想来想去,自己都是那个善良,无私,奉献与无辜,殊不知,独角戏以外都是戏精的看客,不过心照不宣。
如此说来,还得回到当下,当下最靠谱。
苏子作《超然台记》,记录当下之乐: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这一段心声与他《赤壁赋》中结尾异曲同工:“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另外一脉相承的还有那篇《念奴娇·赤壁怀古》,也是从心有纠结到豁然开朗,由“千古风流人物”起笔写到“一时多少豪杰”想到“公瑾当年”才写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千古风流人物再多叱咤,如曹操般连拔数城,大军浩荡,所向披靡,即使能“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踌躇满志,最终不过“安在哉”;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些当时当代的豪杰,哪个不曾风头正劲,弄潮顶尖,最后也不过各领风骚数百年,如此而已;而年轻有为的周郎曾经有多倜傥,后世就有多少引人唏嘘的浮云;既如此,又何必为一己之小得失而耿耿于怀?苏子神游赤壁之际,终于明白“人生如梦”,还是及早醒来,安顿当下。
当下之乐,不能仅作说服,而应真正释然,一味忍耐苦捱,到底走不太远。
人生琐碎粘缠,是一地一地鸡毛,困于中,不得其解,又与他人无干,只有顿悟当下,风月即风月,猪肉自熟,莫催它,才能放纵心怀耳目,天地如此开阔,不知东方之既白,亦不知西方之既黑,管他黑白,你且守着你的美,自由,和天真。
此间便是南海,何必再向西天。
换言之,当下即适。
不适亦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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