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顺与破障 | 汤养宗

诗歌在技艺上永远是不归顺的。一直是处在扬暴与平暴的跌宕之中的。诗有反骨，从古至今。但诗人到头来还是要归顺。说自己从了，对于某些诗人当中哪怕多少含有屈打成招的成分却也是真正的归途。说自己已经能明确，有了大自在，顺从于对自己生命与时光的认知。在从不知老之将至般的诗歌探索的纵横捭阖中，终于趋近于这个认识，将诗歌中的一切坏脾气调整到与大地相一致的呼吸感中。诗歌在这时已不再强词夺理或自以为是，或连强词夺理和自以为是也成了天地法则中顺理成章的一部分。

诗人一生有着广阔的事业。从开头的忙于炼字炼句，到后来的忙于铺展写作策略，一辈子都在积攒自己的写作意识与技艺，并长久地与之为敌，以命相拼。从明暗的时光之中终于能捕捉到漂浮于明暗之中的事物，当中的训练除了得到可靠的技巧，更有艰险之中反复思辨过比较过的在写作取舍意识上的确认与维护。这一切是一个诗人一生中必须的功课，晨钟暮鼓里，诗人无法绕过。

诗人对上述所做的这一切，一直还停留于为写作而写作的层面。诗人必须经历这种昏暗中云开云绕的写作长度，尽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却依然会在混沌之中一直被什么隔着，未有得到“开天眼”的那刻：四面洞开与澄明。也许这当中技艺上已给了这个诗人许多斩获事物含义的刀法，诗歌认识也允许给这个诗人带来言说事物的宽度与厚度，这个诗人也已经在时间里留下了许多优秀甚至厚重的诗篇，但整体上依旧处在长技艺与长“眼光”的过程。

一个诗人可以这样说：“我从没有向什么低头过。顺从过”。是的，他说的也只是他对于诗艺探索的层面。他的年龄状态与他对诗歌的认识状态是允许他拥有这份豪情的，他这时的一腔热血正在过五关斩六将，他的一路斩获使人看到了他十分优秀的身姿，他们说这个诗人来了，甚至许多人也要为他让出诗歌的路面。可天地之间自有更高的魔法要他认从，并最终促使他服从于这种魔法。这种魔法就是对人生与各种关系的最后“破障”。许多诗歌哪怕你再装也仍然只是停留在自身的“迷障”中，诗再装仍无法瞒天过海。只有“破障”了，他才知道自己已真正在诗歌中抵达，并归于真实。

他如果过不了这一关，无法将林林总总、旷日持久的诗歌认识，落实于对生命的深刻开悟中，他依然不是一个具有大境界的诗人。这也正是所谓天才诗人与诗歌大师之间的甄别。天才诗人一般所体现的是对诗歌文体标新立异甚至不留情面的打开，诗歌大师则是除此之外，借助时间的长度让诗歌文本在生命认识的落实中得到了更高境界上的闭合。

这时的他已经历过诗歌中无数遍的自我推搡与辨认，经历了诗歌是非好坏之间的否定之否定，在说与不说之间有了更威望的尺度。他已有足够的力量优游于生于春之绚烂与死于秋之静美的循环法则，已懂得什么才是顺从天地常理的大块文章，他的声音已真正与万物保持合理的一致，默认一切归尘后，大地才是那张最大的嘴唇。他得知，这就叫归顺。这时的他，已经圆融与通透，八面来风，成了对生活无比精准又无比严厉的判官。剔尽漂浮于言辞表面的言辞及杂念后，他手上已拥有足够的诗歌界面容得下众多的人世疑惑及技艺问题。说他是道法高深刀枪不入的，不如说他是归顺生命与世情的。他已知道，诗歌最后的路径，就是对天理与人心的落实。只有归顺于天地人心的大意义，才能平衡于诗歌中的一切作乱及最初出发点。一切对诗歌的积累，概莫如此。这时，他已成为天地脾气的代言人，极自身精神为日月精华为一体，他的诗歌也就此被完全打通，在与众多诗人的类比中成为能够反客为主，窄处生宽及立于高地的那一个。

永远不归顺的诗歌也许是可敬的，而只有最终落实为归顺的诗歌是可靠的。

我们都得走向归顺，如果不能，只能仍卡在激情的冲刷中不能自己，或只好斑杂于澄明的境界以外写一辈子半拉子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