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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 作者: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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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

人物访谈节目看上去就是主持人与嘉宾之间的闲聊,云淡风轻,易如反掌。殊不知,节目背后,从导演、撰稿到主持人,无不付出了极大心力。关键还要看节目是否与嘉宾有缘。有时候,为能采访到一位超级嘉宾,可能会动用各方资源,即便如此,失败案例也比比皆是。譬如金庸先生,“可凡倾听”自开播之后,始终没有放弃约访努力,有几次眼看大功告成,结果仍失之交臂,抱憾终生。

有时,即使有幸得到采访应允,仍要以极大的耐心来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印象中,最焦虑的一次等待是采访歌王帕瓦罗蒂。那时,年届七旬的帕瓦罗蒂将自己全球告别演唱会的最后两站选在上海与北京。歌王在结束近半个世纪的歌唱生涯之前,要将他那天籁般的歌声留在中国这块古老土地上。依照“老帕”当时的年龄与健康状况可以判定,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约访的机会。经过与主办方反复争取与协调,歌王经纪人最终落口,同意接受采访。采访时间,就安排在音乐会当天中午时分。


采访当日,摄制组提前两小时来到“老帕”下榻酒店,架好灯光与摄像机。可是,到了预定时间,不见歌王身影,经纪人也处于失联状态。正当我们愁肠百结之际,歌王的助理匆匆赶来告知我们,歌王刚刚睡醒,觉得饥饿难耐,想用餐后再接受采访。我们只能表示理解。可是,过了两个小时,依然毫无动静,我内心焦灼难安。又过了一会儿,助理面露歉意地跑来说明,歌王饱餐之后,心情大好,想先与乐队合乐。那个瞬间,小伙伴们几乎崩溃。但是,只要有最后一线希望,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耐住性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歌王庞大的身躯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此时,已是下午5点。他素来注重自己的形象,在他面前必须放置一台监视器,经他确认之后,采访方可进行。在灯光和化妆调试过程中,我们高度紧张,心脏仿佛跳到嗓子眼了。好在,他以意大利人特有的亲切和蔼,打消了我们不少顾虑。因此,我开场便问了一个他过去忌讳的话题,即体重,当然我是从中国菜与减肥的角度来切入的。他听完,发出爽朗的笑声,用手指着我:“哈哈,你居然敢问我这个问题?”随后,他答道:“中国菜肴固然美味,但我会小心翼翼,让自己的体重控制在预计范围。”

采访过程中,“老帕”强调,作为歌王,他每次上场演唱都谨小慎微,生怕出现差池,因为观众总是以挑剔的眼光审视他。不过,观众对他而言,绝非压力,而是动力,“我面对10个观众和1000万观众的心态并无二致”。说到家庭,他更是像孩子般洋溢着快乐与满足,“在我心里,家庭永远处于首位,家庭包含着友谊与爱。爱家人,爱朋友,爱音乐”。

采访接近尾声时,“老帕”忽然注意到桌上放着的有着“可凡倾听”专用标记的马克杯,杯子上印着黄永玉先生为我绘制的京剧《锁麟囊》像。他说,看到此图,想起1986年去北京欣赏京剧、勾京剧脸谱的情景,并问我可否签上名送给他,弄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采访时间虽然不足半小时,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约访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更是一波三折。苏州博物馆新馆落成之前,该馆馆长古道热肠,尽心尽力为我们采访贝老牵线搭桥,一切看来顺理成章。但待我们摄制组抵达苏州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当时全国媒体均拥到苏州寻求采访的缘故,贝先生婉拒了所有采访邀约。大家顿时像干瘪了的气球,沮丧不已。


      不过,我们没有放弃,仍每日去博物馆转悠,寻求与贝老偶遇的机会。确实也和贝老打过几个照面,但他忙于博物馆最后的收尾工作,交代各种琐事,我们根本插不上嘴。有一次,还看见他不顾高龄,蹲下来擦拭地上的尘埃,便也不忍心打扰他。大约过了五六天,忽然,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士向我走来,说次日下午贝老还会来博物馆做最后巡视,这应该是采访贝老的最佳时机。他会全力帮我们协调采访之事。

      果然,次日,贝老神采奕奕地来到馆内,那位男士顺势将贝老请入贵宾室,还没等贝老反应过来,音响师便将话筒别在了他胸前。此时,贝老才意识到有采访正等着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他虽有些意外,但仍笑语盈盈、落落大方。为缓解尴尬气氛,我提议可否用上海话采访。话音刚落,他顿时来了兴致。“从来未曾用上海话接受采访,这个主意交关有趣。”

      在采访中,贝老回忆小时候在狮子林假山间玩hide and seek(捉迷藏)的游戏,所以对堆叠假山的太湖石印象深刻。这些太湖石经岁月侵蚀,风雨冲刷,变得纹理纵横、形态奇巧。因此,设计苏博时,他首先想到用石头代替砖瓦,来体现姑苏古城粉墙黛瓦的韵味,尤其是用石片营造出米芾山水的意境。他认为,建筑的空间处理和光线运用是考验建筑师的两大重要因素,“建筑的本质就是空间,而光线则与所谓形体相关。太阳光拥有无限魅力,其千变万化的特性使得建筑内部更富变化”。我们也聊到肯尼迪图书馆、香港中国银行,以及卢浮宫金字塔。说起自己的那些代表作,贝老那黑色圆框眼镜后面投射出坚定的目光,“我不喜欢各式标签,在我眼里,建筑就是建筑,那才具有永恒的价值”。正是因为有着执着信念与追求,他才能穿越风云变幻的设计理念,以一贯的优雅体现着现代建筑的魅力。贝老一番话,虽平实、朴素,却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采访结束,只见贝老走向那位协助我们完成访问的男士,面有不悦,也许在责备他“先斩后奏”?事后才知道,那位男士是贝老弟子林兵先生,《贝聿铭谈贝聿铭》一书便是由他编写、翻译的。后来的乌镇木心美术馆也出自他手。由此,我和他也成了挚友。



      与王世襄先生的约访,颇富传奇色彩。他堪称“京城第一玩家”,尤其对明清家具、古代漆器、竹刻学有独到见解,对烹饪也独具匠心。但他深居简出,个性孤僻,我们曾数次求访,均遭婉拒。


说来凑巧,有一回我赴京采访黄苗子、郁风夫妇。郁风先生心直口快,问我还想采访谁,我脱口而出:王世襄。苗子先生与王世襄先生为莫逆之交,苗子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一九五八年,畅安(王世襄)慷慨地让我搬去'芳嘉园’他家院子的东屋'结孟氏之芳邻’,确是平生一快。论历代书画著述和参考书,他比我多,论书画著作的钻研,他比我深。论探索学问的广度,他远胜我;论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因着这样的亲密关系,苗子先生出面邀请,胜算极大。苗子先生也不推辞,即刻和王世襄先生通电话,介绍了我的背景,以及我与丁聪、黄永玉先生之间的关系。王世襄先生听罢让我接电话,只问了一个问题:“采访主题为何?”我未加思索,说:“国人常讲玩物丧志,但先生毕生成就体现出'玩物励志’的本质,主题就定为'玩物励志’,如何?”他表示认可,让我下午直接去他家。

其实,那时我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老人答应采访,忧的是根本无暇做案头。幸好读过老人几本著作,对他生平也略知一二。因此,心怀忐忑,登门造访。王世襄先生说,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为收藏家,但是,倒不介意“玩家”这个称谓。“当年写完《说葫芦》一书,请启功先生赐序,启老客气,写了个读后记,说我是'玩物励志’,而非'玩物丧志’。所以,我对'玩家’的称号并不感冒。”闲聊中,他谈及抗战时期在李庄的一段经历。他的母亲是画家,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怀念,他历时5年完成了一部《中国画论研究》。当时的北平已成为沦陷区,在父亲的激励下,他穿越日军封锁线到了西南大后方,选择到四川李庄的营造学社工作,追随梁思成夫妇学习建筑。那时,李庄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他与梁林夫妇,以及莫宗江、罗哲文等同住一个院落。林徽因是公认的才女,而在王世襄记忆里,“林大美人”脾气很大,有时候心里不痛快,就会让大家出去,心情好的时候,也爱和年轻人聊文学。这应该和她当时健康状况恶化有关。而梁思成先生对他一直投以青眼,抗战结束后,还和马衡一起推荐他进故宫工作。

说起王世襄先生的厨艺,京城文化圈可谓有口皆碑,其中的“清炒大葱”为一绝。但他认为自己在干校劳动时所做的“鳜鱼宴”才是“巅峰之作”。劳动之余,他从河里捕上来数十条鳜鱼,以中西方式烹饪,五花八门,口味不一,赢得别人交口赞誉。采访结束,我回到上海,意外地收到老人的亲笔签名,那是其嫡孙撰写的一本新武侠小说,并嘱我有机会予以广而告之。只是因种种原因,未能完成老人交办的任务,愧疚不已。



      等候时间最久的,莫过于约访表演艺术家王丹凤。“可凡倾听”自开播起,数次向丹凤老师发出了采访邀约,均石沉大海。有一回,黄宗江先生来沪看望孙道临先生,召集沪上文化圈友人餐叙,我碰巧与丹凤老师的丈夫柳和清先生相邻而坐,便不失时机地请他转达采访请求。温文尔雅的柳先生,表示也无能为力。


直到2017年,事情才出现转机。那一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沉寂多年的丹凤老师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接受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作为颁奖典礼主持人,直播之前我特意到她化妆室与之沟通。原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老人家竟一口答应。

不料采访当日,风云突变。丹凤老师为找不到一件称心的衣服而差点取消采访,多亏她女儿反复劝慰,才确保她如约而至。采访前,孙俪手捧鲜花,专程来向丹凤老师致意。她俩虽然素未谋面,但孙俪出道以来,一直有人觉得她与年轻时代的王丹凤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丹凤老师直夸孙俪漂亮,并以一本画册《春满人间》相赠。

那时已94岁高龄的丹凤老师,耳背,但思路清晰,表达也有逻辑。从交谈中,得知她从小便是影迷,对阮玲玉、胡蝶等影星很是膜拜。进入电影圈后,她在与周璇、袁美云等人的合作中汲取养料,日积月累,从一个端茶的小丫鬟成长为一代影星。她塑造的《家》里的鸣凤、《护士日记》里的简素华、《女理发师》里的华家芳等角色,均载入了中国电影史册。在她记忆中,《护士日记》的拍摄最为难忘。为了演好护士一角,她去广慈医院体验生活,观察护士的工作状态。比电影《护士日记》更脍炙人口的,是那首电影插曲《小燕子》。这首男女老少谁都能哼上几句的歌谣,正是由她演唱的。“导演原本想请女高音来演唱,但和护士形象不贴,所以,我主动请缨,自己来唱,歌唱水平固然无法和专业歌唱家相比拟,但听起来更加亲切。”说着说着,老人家竟轻声吟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时隔60年,老人家仍能完整唱出当年的旋律。或许,正是她那发自肺腑的情感,赋予了歌曲与电影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看似平常而又美好的瞬间固然无法永驻,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在历史深处,却可以留存于我们的记忆之中,值得反复玩味与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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