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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 | 2022年12月18日
郑培凯
我在《几度斜晖苏东坡》（香港中华书局，2022年版）中讲到，虽然苏轼担任颍州（今安徽阜阳）知州只有半年多的时间，旱涝之灾却接连而至，因此他先祈雨后祷晴，不断向上苍求助。他祈雨的具体对象，是当地的神祇张龙公；张龙公可以普降甘霖的说法，来自他老师欧阳修对张龙公神迹灵验的记载。
欧阳修与颍州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不但担任过颍州的知州，整修过颍州的西湖，还在退休后定居颍州，以此作为他的终老之地。欧阳修先是因为参与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的“庆历新政”而遭贬谪，外放滁州（在滁州，他写下著名的《醉翁亭记》），之后又被派到扬州，再就是颍州，时在皇祐元年（1049）。从红尘繁华的扬州迁居乡野风光的颍州，他写了“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的名句，好像浪迹江湖是十分潇洒又惬意的经历。
不过欧阳修抵达颍州后不久，就遇上了旱灾。一千年前，生活在“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碰到旱灾怎么办？面对奄奄一息的禾苗与骄阳的肆虐和鞭挞，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就如圣贤形容的那样，“如大旱之望云霓”，除了七望八望，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人们只能把渺茫的生存希望，冀求于上天恩赐甘霖。若是地方上有特异的龙王神灵可兴风作雨，当然要烧香祭奠，恳求飞龙上天，施展普降甘霖的本领。
对于地方的旱涝灾情，皇帝虽然贵为“天子”，照样无计可施，还得靠老天爷赏赐雨露。《宋史》卷102的《吉礼五》就说皇帝下诏，不但设专祠供奉雷师、雨师，还找出唐代李邕规划的祈雨法，通知地方官员依法执行：“咸平二年（999）旱，诏有司祠雷师、雨师。内出李邕祈雨法：以甲、乙日择东方地作坛，取土造青龙，长吏斋三日，诣龙所，汲流水，设香案、茗果、餈饵，率群吏、乡老日再至祝酹，不得用音乐、巫觋。雨足，送龙水中。余四方皆如之，饰以方色。大凡日干及建坛取土之里数，器之大小及龙之修广，皆以五行成数焉。诏颁诸路。”上文中说的李邕，就是书法史上著名的李北海，他为人豪爽，性好折腾，或许有占测天象之能。他的祈雨法使用了广为世人所接受的天干地支观念，又以五行八卦之术加持，在对旱涝灾荒无计可施、人们接近绝望的处境时，提供了聊备一格的渺茫冀望，灵不灵验则很难说。
《宋史》还记载：“景德三年（1006）五月旱，又以画龙祈雨法，付有司刊行。”时隔七年再度遇到旱灾，原先下诏确定的“李邕祈雨法”效果成疑，于是又推出新设计的“画龙祈雨法”，加大呼风唤雨的力度：“其法择潭洞或湫泺林木深邃之所，以庚、辛、壬、癸日，刺史、守令帅耆老斋洁，先以酒脯告社令讫，筑方坛三级，高二尺，阔一丈三尺，坛外二十步，界以白绳。坛上植竹枝，张画龙。其图以缣素，上画黑鱼左顾，环以天鼋十星；中为白龙，吐云黑色；下画水波，有龟左顾，吐黑气如线，和金银朱丹饰龙形。又设皂幡，刎鹅颈血置槃中，杨枝洒水龙上，俟雨足三日，祭以一豭，取画龙投水中。”祈雨祭祀的花样繁多，有如道士作法、广设罗天大醮那般铺张，让人联想到《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设七星坛施法祭东风，还有五丈原步罡踏斗祈禳北斗求一纪之寿的桥段。其实人是无法掌握大自然的意志的，只好说神道鬼，规定地方刺史、守令率领耆老乡亲斋戒沐浴、画龙宰鹅，在术数的神秘世界中茫然祈求，或可达成愿望。
《宋史》卷103的《吉礼六》，又列明了祭祀风伯、雨师的国家礼仪：“风伯、雨师，诸州亦致祭。大中祥符初，诏惟边地要剧者，令通判致祭，余皆长吏亲享。”地方长官要亲自主持祈雨祭祀，担起解除旱情的责任，以免民不聊生，把饿馁的罪过推到朝廷头上。欧阳修在颍州任上遭遇旱灾，农田开始龟裂，天边连一丝乌云都没有；身为地方长官，按照朝廷的规定，他身负祈雨之责，有祓除旱魃的重任。那欧阳修是怎么应对这场天灾的呢？
欧阳修勤于收集碑文，编辑过《集古录》（即《集古录跋尾》），此书卷十，记颍州地方有《张龙公碑》，碑文是唐代赵耕所撰，记载了此地的龙王崇拜。碑文指出，张龙公本名张路斯，为颍州本地人，他的夫人是关州石氏。张路斯是本地龙王的化身，而且与民间传说“龙生九子”一样，有九个龙子，帮他赶走前来霸占本地龙池的郑龙。自唐代以来，地方人士向张龙公祈雨，屡试屡验，为他建立了神祠。
欧阳修发现了张龙公这位神灵，于是在颍州旱情严峻之时，写下《祈雨祭张龙公文》，祈求张龙公施展法力，救生民于涂炭：“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张龙公之神曰：刺史不能为政而使民失所，其咎安归！而又顽傲愚冥，无诚悫忠信之心可以动于物者。是皆无以进说于神，虽其有请，宜不听也。然而明天子闵闵忧劳于上，而生民嗷嗷困苦于下，公私并乏，道路流亡。于此之时，以一日之雨，救一方之旱，用力至少，其功至多。此非人力之所能为，而神之所甚易也。苟以此说神，其有不动于心者乎？幸无以刺史不堪而止也。刺史有职守，不获躬走祠下，谨遣管界巡检田甫，布兹恳迫。尚飨！”
欧阳修的这篇祈雨文写的很有技巧，表达了个人朴素的实证精神。他没有阐明自己是否相信张龙公的灵异，却指出地方人士对张龙公降雨的虔诚信仰，所以，劝说张龙公行云致雨，是从相当实际的角度来诉求的。他先说自己身为地方长官，为政有缺，致使黎民流离失所，加之个人性格孤傲冥昧，暗示自己不怎么相信求神祈雨，没有感天动地的能力，或许无法说服张龙公普降甘霖。但是，天子忧劳于上，百姓困苦于下，生灵涂炭，辗转于沟壑，张龙公有灵的话，应该会生出慈悲怜悯之心，拯救生民。何况下一天的雨，就能纾解地方的旱情，不花什么力气，却有极大的功效——这是人力无法达成的，神力则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希望神明不要因为我欧阳修一人的不堪，就停止庇护百姓。虽然朝廷规划了繁复的祈雨祭仪，还指定地方长官亲自主祭，但是我的官府职责繁重，无法亲自前来致祭，特别安排当地巡检的官吏来布达我迫切的恳请，还请接受献上的祭礼。
按照朝廷规定的祭仪，欧阳修应该亲自前往龙王祠，率领乡亲父老敬备茗果、餈饵，设案致祭的。他却完全规避了繁文缛节，没有劳师动众，只写了一篇祈雨文，申诉利害，动之以情，好像劝说地方富户捐资修桥铺路似的：只不过是下一天的雨嘛，您到天上晃一晃，“散散心”，就可以解除黎民的灾厄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欧阳修的祈雨文写得好，还是张龙公心系黎民苦难，祈祷祭奠尚飨之后，果然有效，下了一场大雨，解除了旱魃的灾难。欧阳修祈雨的过程，让我们看到他对灵异之事保持怀疑的态度，写祈雨文时他更是带有“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侥幸心理，并无虔诚敬畏之心，甚至连朝廷规定的祈雨祭仪都不肯彻底执行，似乎只是敷衍了事。
欧阳修祈雨的结果，倒是出奇得好；他发现张龙公不但灵验，还很好说话，是个通晓人情的神祇，为此写了两首诗。一首是《祈雨晓过湖上》：“清晨驱马思悠然，渺渺平湖碧玉田。晓日未升先起雾，绿阴初合自生烟。自闲始觉时光好，春去犹余物色妍。更待四郊甘雨足，相随箫鼓乐丰年。”祈雨之后他就看到晨雾弥漫，有烟雨朦胧的迹象了，高高兴兴地经过颍州西湖，等待着丰年的来临。另一首是《喜雨》：“大雨虽霶霈，临辙分晴阴。小雨散浸淫，为润广且深。浸淫苟不止，利泽何穷已。无言雨大小，小雨农尤喜。宿麦已登实，新禾未抽秧。及时一日雨，终岁饱丰穰。夜响流霡霂，晨晖霁苍凉。川原净如洗，草木自生光。童稚喜瓜芋，耕夫望陂塘。谁云田家苦，此乐殊未央。”百姓看到禾苗茂盛生长，丰收有望，农事的辛劳都化作可以预期的欢庆，其乐融融。
四十多年后，欧阳修已经逝世，苏轼任颍州知州时又要祈雨了。他按照老师的办法，“依样画葫芦”，居然也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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