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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锦新样 | 郭宏安:墓中人语

编者按

郭宏安先生生前翻译过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夏多布里昂曾经把这本书称作“我生活的时代之史诗”,该书不但具有史诗的规模,而且具有史诗的气魄,更具有史诗的神髓。对其人其书了解甚多的郭宏安,用一篇潇洒的短文,道出了其中的妙处与精髓。

墓中人语 

文 | 郭宏安
(原载《读书》1996年1期)

布列塔尼的圣马洛港外,格朗贝岛孤悬在锚地上,一块无名的方石立于其巅,石上立着一个不高但是粗壮的花岗岩十字架,这是夏多布里昂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雕饰,简朴至极。坟墓的前面就是波涛汹涌的英法海峡,狂风,暴雨,飞溅的浪花,让它一年到头都潮湿、冰凉,带着铁一般的颜色,孤独然而傲岸地面对着一片空阔。这是夏多布里昂在五十五岁时自己做出的选择,他费了不少的周折方才得到这几寸土地。

夏多布里昂墓(来源:wikipedia.org)

人们告诉他,一七六八年九月四日,“预告秋分的狂风掀起的海浪发出阵阵咆哮”,盖住了他降生时的“哭叫声”,他认定这惊心动魄的景象预示了他一生的命运。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枪炮声震动了巴黎,他所反对的七月王朝垮台了,他只能说一声“干得好”却不能出去看一看,他太老了。夏多布里昂于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去世。他生于风暴,死于风暴,八十年的人生旅途走得不容易,他想用文字为自己立一座纪念碑,是为《墓中回忆录》。岁月的风暴可以扫除许多东西,却似乎盖不住他从坟墓中发出的管风琴般雄浑的声音。他这本从酝酿到写作历时四十年的著作题为《墓中回忆录》,如果不是狂妄,那就是一种巨大的信心,相信活人会倾听他这个死人的诉说,接受他的文字的魅惑。

《群众包围巴黎市政厅》(来源:parismuseescollections.paris.fr)

夏多布里昂不止一次提醒读者,他们听见的乃是一个死去的人在讲述他和世界、和历史的纠葛,他的《回忆录》乃是他“用尸骨和废墟造就的一座建筑”。他在谈到幼年时受到死亡的诱惑时,这样写道:“那些看到这一幅幅图画而心绪纷乱并且企图仿效这种疯狂的人,那些因我的空想而喜欢我的回忆录的人,应该记住他们听见的是一个死人的声音。”他在回忆录快结束时,又写道:“读者,想象一下这些图案吧;绘制它们的这双手决不会伤害你们,它们已经干枯了。记住,当你们看见这些图案的时候,它们不过是一个画家在其坟墓的拱顶内里随意涂抹的涡饰罢了。”他曾在一八三三年和一八四八年分别为回忆录写序,都明确表示希望回忆录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他不想生前出版这部回忆录,其原因有二:“首先,我会不那么坦率,不那么真实,这由不得我;其次,我始终想象我是坐在我的棺材里写作的。”总之,他不愿意“压住这个发自坟墓的遥远的声音”,因为“我更喜欢在棺材里头说话;我的叙述将伴随着那些因发自坟墓而具有某种神圣性的声音”。这部回忆录就是他的坟墓,他的棺材,他唯一能够长久地享受宁静的地方。
活人写作,死人说话,这不是矫情,不是姿态,也不是故做惊人语,这是他内心的需要,他需要在泯除一切个人恩怨的平静中对历史和人生作出解释和思考,他也需要在纠结着现实和想象的空间里用文字来创造自己的生平。他在执笔撰写回忆录的时候,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两个世纪之交“扎进翻腾浑浊的水中”,他游离旧岸是带着“遗憾”,而怀着希望游向的新岸却是一个“未知的岸”。旧岸已经永远地消失,然而他却没有片刻的忘怀;新岸已经呈现在眼前,然而他看见的却是“新的风暴”。这个用言语和行动为了一个他并未心仪的事业和一些他并不崇敬的人奋斗了一生的人,终于怀着解脱和依恋的心情说:“明天的景象已与我无关;它呼唤着别的画家:该你们了,先生们。”他给世人的遗言,说得轻松又沉重,多么像活人作死人忆:“我的窗子开着,朝西对着外国使团的花园:现在是早晨六点钟;我看见苍白的、显得很大的月亮;它正俯身向着残老军人院的尖顶,那尖顶在东方初现的金色阳光中隐约可见:仿佛旧世界正在结束,新世界正在开始。我看得见晨曦的反光,然而我看不见太阳升起了。我还能做的只是在我的墓坑旁坐下,然后勇敢地下去,手持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向永恒。”他还活着,可是已经告别了世界。假使他用语言为自己建立了一座丰碑的话,他却并不想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它,他知道,《墓中回忆录》将是一个年迈的勒内回首走过的道路而留下的痕迹,读者将时时刻刻看见一个拿着笔的龙钟老人在体验着文字的创造。对于四十年间不倦地写作回忆录的夏多布里昂来说,生命不再是叙述的对象,文字不再是生平的载体,文字和人生已经合而为一。以考证对《墓中回忆录》,或阅读《墓中回忆录》,人们将得到两本不同的书,一本是实录,一本是创造,一本是历史,一本是艺术。前者或有夸张不实之处,往往为人诟病;后者则创造了想象的奇迹,放射着史诗的美。瑞士作家拉缪论及夏多布里昂,有言:“一个人想成为什么,也许比他是什么更为重要。”人与文的不尽重合,甚至分裂,这也许是从事精神创造活动的人的特权吧。

巴黎残老军人院(又名荣军院,来源:cultival.fr)

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认为:“那些在独特而偏僻的地方为自己准备坟墓的人或者是些非常傲慢的人,或者是些渴望安静和休息而备受折磨、灵魂分裂的人。”夏多布里昂两者都是。他生在一个衰而复振的贵族之家,可惜是个次子,世袭的特权大部被哥哥占了去,贵族的荣誉感和对君主的忠诚却被他牢牢地继承了下来。他尚稚嫩的心灵已经受到忧郁和孤独的袭击,当他和姐姐吕西尔“出神地谈起孤独”的时候,她对他说:“你应该描绘这一切。”他描绘了,而且终生不疲。在告别贡堡前往巴黎的时候,在穿越大西洋的航船上,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面前,在印第安人的废墟中,在参加勤王军的行军和战斗中,在流亡伦敦贫病交加的困境中,在驻伦敦、柏林、罗马大使的任中,在维罗纳会议的谈判中,在觐见查理十世的旅途中……他内心中纠缠不去的是忧郁和孤独的情怀,他描绘了这一切。他有过文学上的辉煌,政治上的成功,显然被他夸大了的军旅生涯中的壮举,然而他更多的是挫折、失败和幻灭。他对传统有根深蒂固的留恋,他对民族的光荣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对精神的自由有百折不挠的追求,然而他生在一个转折动乱除旧布新的时代,他不能接受专制和恐怖,他投入了一场他明知必然失败的斗争。忠也罢,愚忠也罢,他得到了道义感的满足。然而他始终得不到内心的平静,感情的风暴在胸中酝酿,野心的阴云在头脑中积聚,想象力的洪流在全身涌动,最后一一化解在废墟、落日、坟墓、荒原等死亡的意象之中。逝者如斯,荣华不再,惟有慨叹而已。内心的冲突,感觉的矛盾,理想和现实的反差,造成了他的忧郁。他描绘了忧郁,他也创造了忧郁。他和斯达尔夫人一起成为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源头,她出之以观念,他则出之以形象。

夏多布里昂画像(来源:wikipedia.org)

《墓中回忆录》是夏多布里昂费四十年之功不断增删、不断磨砺的精心之作,也是他不断征求意见、不断进行修改、寄托了全部传世的希望的名山之作。雷卡米夫人在森林修道院小住的时候,她的客厅里每天晚上聚集了十余位具有足够的影响力和判断力的各界顶尖人物,他们是来聆听夏多布里昂刚刚完成的回忆录片段的。夏多布里昂坐在一旁,他不敢自己读,害怕过于激动,他只是微笑着倾听别人的赞扬或批评。消息不胫而走,赞美之辞也频频见诸报端。虽然他已决定死后五十年出版,却也很快有了买主。这也许是一种售稿策略,但也的确是使其文字趋于完美的一种方式。夏多布里昂在写作方面从来就是从善如流的,他不在这里表现他的傲慢。他终于把他的回忆录筑成了一座绝美的坟墓,实践了他对人的劝告:“你们喜欢光荣吗,那就细心经营你们的坟墓吧。”

夏多布里昂曾经把《墓中回忆录》称作“我生活的时代之史诗”。《墓中回忆录》不但具有史诗的规模,而且具有史诗的气魄,更具有史诗的神髓。夏多布里昂不是在讲他个人的故事,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忧郁、他的激情、他的沉思冥想,都是在法国、欧洲、甚至世界的宏阔的历史背景上展示的,具有一种辽远深沉的时空感。他去布拉格觐见流亡中的查理十世,城堡在一座高高的山丘上,他写道:“我一步步往上走,城市也在我下面渐渐展开。历史的交织,人的命运,王国的毁灭,福音的意图,纷纷涌上我的记忆,与我的个人命运的回忆混为一体:探索过一座座死去的废墟之后,我又被召去目睹一座座活着的废墟。”在夏多布里昂的笔下,废墟体现着过去的时间,当它与人的目光接触的时候,它又和时间的现在联系了起来。因此,废墟比尚存的完好建筑具有更深的意蕴和美。他赞颂自然界和人世间的宏伟深邃的东西,例如大海、高山、长河、森林、莽原、风暴、落日、黄昏、黑夜、古堡、教堂、金字塔等等,在人的身上,则是惊天动地的事业,胜利的进军或悲壮的败退,是伟大、强悍、坚韧不拔甚至朴实无华的性格。他反对拿破仑的专制,指责他“背叛”了自由,却钦佩他的气魄和毅力,并以同情赞赏的笔调描绘了他在圣赫勒拿岛的孤独,然而相比之下,他更倾心于淳朴的华盛顿“这位新型的英雄”,因为,“华盛顿是他那个时代的需要、观念、光明和舆论的代表;他不是阻挡而是支持精神的运动;他求他之所应求,完成他被召唤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的事业是前后一致的,永生永存的,这个人很少使人震惊因为他掌握着正确的尺度,他把个人的生命和国家的生命融为一体;他的光荣乃是文明的胜利,他的名字有如一处公共的圣地,流淌着丰沛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他的拿、华异同论以古今的分野为视角,极具史诗的风采,亦深得史诗的精神。《墓中回忆录》的史诗美得之于夏多布里昂对时代转型的自觉,一种不因个人信仰而闭目塞听的自觉。

《墓中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书影(来源:ibs.it)

少年雨果曾立下这样的宏愿:“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他后来以一支笔面对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洋溢着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其时未必不会想起少年时奉为楷模的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在放在卧室里的拿破仑塑像的座底上写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他用剑未完成的事业,我用笔完成。”他们都相信文字的力量,文字不仅可以描写再现自然,也可以与自然竞争,甚至超越自然,又反转来创造一个新的天地。夏多布里昂描绘他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或者他到过的地方并非实有的风景,介绍并刻画他并未真正见过的人物,这一方面见出他的想象力之丰富,另一方面未尝不是文字的力量使他认为他可以创造出一片风景和一个人物。站在文学的立场上,还原是无可指责的。夏多布里昂说他的《论波拿巴和波旁王室》这本小册子使路易十八得到的好处胜过十万军队的威力,虽说迹近夸张,却也说明文字在他的心目中具有何等崇高的地位。一个文人,敢于以手中那支轻而易折的笔对抗统领百万大军的独裁者,义无反顾地捍卫他自己都以为必亡无疑的君主制,他如何能不相信语言的力量?夏多布里昂自比拿破仑,除了他夸大了自己在政治上的作用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可以嘲笑的。“拿破仑在政治上称霸,我则在文学上称霸。”“我喜欢感觉到他的利爪。”此类的豪言壮语即便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究竟不失无畏者的风采:他敢于平视拿破仑。夏多布里昂以勒内的形象为十九世纪的精神苦恼作了诊断,患上了“忧郁”这种世纪病的绝不仅仅是失去了特权的贵族青年,这是所有不满于平庸、有思想、有才智的人在资产阶级新世界中的共同感觉。确定世纪病的病症,创造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性格典型,开创以浪漫主义为特征的新的时代精神,夏多布里昂用文学、特别是用文学中的散文形式完成了这一革命性的转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夏多布里昂前所未有地提高了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特别是散文在文学各门类中的地位。晚年的爱德蒙·德·龚古尔在《日记》中表示,他愿意拿人之初以来的所有诗篇来换取《墓中回忆录》的头两卷,这两卷写的是作者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美洲之行,文学活动,与拿破仑的会见和敌对,的确是集中了全书大部分最有光彩的篇章。

《阿达拉之死》。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始(鲁道夫·阿莫多绘,
《阿达拉之死》。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始(鲁道夫·阿莫多绘,来源:dezenovevint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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