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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亚平:散碎的光阴——散发着长安村落的故事
村 庄

我很喜欢杜甫的《江村》一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我老疑心,杜甫这首诗写的是我们家乡。因为杜甫在长安时的所居地少陵原畔牛头寺,就离我们家乡稻地江村不远,仅有十五里。但事实上,这首诗是杜甫寓居四川成都浣花溪畔时写的,诗中所写,皆为浣花溪周围情景境。而那时,我们的村庄还没有出现呢。


我们的村庄叫稻地江村,它成村于明代,过去并不叫此名,叫江村。因长安有两个江村,人们怕把两个村名弄混淆了,就根据我们村庄的特点,把它叫成了稻地江村。稻地江村位于长安樊川的腹地,它南揖终南山,距终南山仅有七八里。终南山也叫南山,这可是一座大有来头的山,从周代至今,一直被文人墨客反复歌咏着。《诗经》中的《秦风·终南》《小雅·信南山》《小雅·斯干》所歌咏的,就是终南山。“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竹茂矣。”稍读一下,就觉出有一股郁郁文气,一种幽静之气扑面而来。唐代大诗人王维,也曾不吝笔墨,为终南山写下一首诗: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

诗中所写终南山中的太乙峰,也在我们村庄的正南面偏西一点,现在叫做翠华山,是国家4A级地质公园,有名的风景胜地。因距家乡仅有十多里,我曾多次登临,而最近的一次登临,就在去年的十一月份,一次会议结束后,适逢周末,《新民晚报》的张晓然先生因生于南地,未曾目睹过秦岭,渴慕一览秦岭之巍峨风采,我遂带他就近游览了翠华山。阅山览水,看漫山的红叶,看得他心怀大畅,连连赞叹,盛赞终南山水之美。我也是一脸的灿烂,满心的欢喜。试想想,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家乡,哪个能不高兴呢。

而村庄的北面呢,涉过清浅的大峪河,越过一片田地,就是少陵原。少陵原上有汉宣帝陵,它的原畔就是著名的兴教寺。兴教寺是唐玄奘法师的埋骨地,距离我们村庄有四五里。天气晴好时,站在村北,可以望见兴教寺朱红色的围墙,还可以望见院内黑森森的柏树,以及玄奘法师和他两位徒弟圆测、窥基的舍利塔、藏经楼等。每年的大年初一,这里有庙会,寺庙免费对周围村庄的百姓开放,我都要跟了母亲,去兴教寺逛庙会。当然,这都是童年时代的旧事了。长大后,三十年间,我虽然还多次去过兴教寺,但都是随他人去的,至于和母亲,再没有去过。思之愧然。

村庄的西面是神禾原,传说是谷神后稷种出过大谷穗的地方。要上神禾原,路虽然不远,和去少陵原距离差不多,但需涉过两道河——小峪河和太乙河。至于村东呢,则是王莽村,这是一个从东汉时就存在的村庄,它距我们村五里,王莽村再往东就是刘秀村,民间传说中的王莽追赶刘秀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解放初合作化时期,王莽村和我们村联合成立了七一合作社,作家柳青当年写《创业史》体验生活时,据说他最初选择深入生活的地方,就是七一合作社。后因这里的合作社工作已完成,要写小说,少了许多矛盾冲突,最终才换到和我们村一原(神禾原)之隔的皇甫村的。因此,《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既有皇甫村互助组组长王家斌的影子,也有七一合作社社长蒲忠智的影子。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这些,无非是想说一下我们村庄周围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历史。至于我们稻地江村,现在已是一个拥有三千多人的大村庄。它的村南是小峪河,村北是大峪河,两条河在村庄的西北角相会,便形成了声名显赫的长安八水之一——潏河。大、小峪河似两条长长的手臂,把村庄环抱着,村庄便像一个憨憨的婴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一年四季,做着香甜的梦。春梦油菜花开,夏梦荷叶田田,秋梦稻谷飘香,冬梦雪漫终南。因有了这两条河的滋润,我们村庄周围河汊众多,稻田成片,“漠漠水田飞白鹭”“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就成了最常见的风景。驰名西安的大米“桂花球”就产自我们村。因这个品种的水稻在秋天桂花飘香时节成熟,碾出的米晶莹剔透,做出的米饭白亮香筋,一时名播四方,故叫了这个名字。我上中学时,我们的地理老师美中禄先生在讲课时,时不时地会提到我们村,而他每次提到我们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进了江村街,就拿米饭憋(咥饱)。”可见我们村稻田种植之广,稻米之大有名焉。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旧事了。四十多年过去,由于村人的过度挖沙采石,大小峪河的河床已被挖深一丈多,当年每逢插秧和秧苗成长时节,只要稍微把河水堵一下,清澈的河水就会顺着堰渠自动流入稻田里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堰渠和稻田被“吊”了起来,要想给稻田浇水,只能靠抽水机从机井里汲取,这大大加重了种水稻的成本。于是,水田慢慢变成了旱田,村人只是象征性地种点水稻,打下的稻米,够自己吃就行了。昔日那个被水田环绕,宛如江南的村庄,只能依稀在梦中见到了。

建在庙里的小学

我正在打谷场上和小伙伴们玩,母亲让妹妹把我喊回了家。她不由分说往我手里塞了根粉笔,让我把一至十的阿拉伯数字写在地上。看我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歪歪扭扭地把这些数字写完,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1972年夏季里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等我写完了字再出去玩时,萤火虫挑出了它的灯笼,蛙鼓在村庄周围的稻田中响成了一片。而黛蓝色的天幕上,已是繁星点点。

这一年的秋天,我便被父母亲送进了学校。我当时很懊恼,深悔自己在小姑面前显摆,学写了从大孩子那里认得的数字,以致小姑嘴长,告知了母亲,因以后再不能无拘无束地玩,报过名后,我一连几天都不开心。母亲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了摇头。母亲满眼疑虑地去做她的事了。


学校临着一条小溪,建在一个高台上,是用村南的三义庙改建的。三义庙里供奉着刘关张三兄弟,过去是村里人一个重要的活动场所,每年的夏秋两季村人酬神唱戏(戏楼矗立在三义庙的正南面),求神祈福,甚至为了某件事能分清是非,赌咒发誓,都在这里。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解放后破除迷信,移风易俗,三义庙便被废弃。刚好,村里要建学校,便将其作了学校。起初,村里人读书的少,庙里尚能容纳下上学的孩子。十多年后,等到我们上学的时候,三义庙已显出拥挤,容纳不下要上学的孩子了。村里人便把原来的庙作了教师的宿舍和办公地点,而把庙南面戏楼边的空地圈了一大片,经过铺垫,修了两排房屋,作了学生的教室。这样,我们村的小学就分作了南北两个跨院。那时因为年龄小,我最愿意在南院活动,最不愿去的就是北院。我总觉得北院很阴森,有些怕人。原因除了院里生长有很多柏树、合欢、杨树、槐树等高大的树木外,还有很多狰狞的神像没有搬走,就堆积在大殿的一角。我常常疑心会从这个院子的某个角落里跑出鬼呀神呀什么的。

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学农劳动。夏季干旱时节,我们便拿了桶、盆,去帮生长队抗旱,浇灌玉米。抗旱期间,可以尽情地玩水,老师除禁止我们下泉游泳外,一切听之任之。我们便在浇完地后,下到河里捉鱼,并且偷偷地游泳。这时节,瓜果已下来,偷了桃,偷了瓜,可一股脑倒进小峪河的深潭里,边戏水边吃瓜果,那份高兴劲儿,至今回想起来还不觉神往。不过,些事儿都不能让老师发现,发现了要么第二天被拎到课堂上罚站,要么当下便被老师抱走了衣服,害得我们上不了岸。

平日里,我们一帮孩子还爱去戏楼上玩。据老辈人讲,这座戏楼建自清代,是为酬神而建的。戏楼仅底座就有一人多高,台边用青石条砌成,戏台中央下面埋有两口大瓮,上面覆盖上厚木板,这样,唱戏时,声音就可以传送得很远。戏楼分作两厢,前厢是戏台,作唱戏用;后厢则是演员休息的地方。与前厢不同的是,后厢还建了一个阁楼,阁楼东西均有木制楼梯可上下。坐在阁楼上,可以喝茶,还可以远眺终南山。幼年,我就曾见到我们学校的一位语文老师,站在阁楼上,边眺望南山,边吟咏王维的诗《终南山》。但当时并不知道村西南面的翠华山,就是王维诗中所写到的山。整个戏楼雕梁画栋,顶部有飞檐,有鸱吻;墙上有精致的砖饰,看上去富丽堂皇,巍峨壮观。课间休息,或者下午不上课时,我们常到戏楼上捉迷藏。夏季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干脆就躺到戏楼上乘凉。凉快够了,又到台下去疯跑,或者聚集到戏楼西面教室门前的乒乓球台打乒乓球。



在我的欢乐与忧伤中,八年时光悄然过去。我在这个有庙宇有老戏楼的学校上完了小学,读完初中,直到考上了樊川中学,才和这个名叫稻地江村小学的地方作别。在其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梦到这个地方,梦到这个地方的景物,以及人和事。2006年春天,正是油菜花飘香的时节,我趁探望父母回村之际,专门到学校去了一趟,留有我温婉记忆的学校已不复存在,三义庙、老戏楼也被拆掉,教师居住的小院里,曾经让我产生过恐惧的所有树木已荡然无存,除了后来修建的一座钢筋水泥戏楼外,这里已成了一片荒凉的空场。有鸡鸭在里面觅食,有野草在里面滋生、蔓延,还有春天的风来回在里面逛荡,时不时地卷起地面上的纸片、草屑。就连那座后来修建的戏楼,也很少再派上用场,经过二十多年岁月的侵蚀,也已变得破败、老朽,似乎稍有电闪雷鸣,就会坍塌。就连那个我年少时叫溜了嘴的校名,如今也已更改,变为王莽乡中心小学。校址迁到戏楼以南,那里,曾经是大片的稻田荷田,夏夜里,有青蛙鸣,有萤火虫飞,还有阵阵稻香荷香,被南山上的风送入校园,送入村庄。不过,这一切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进山

我在长安乡下生活的那些年月,每逢春天树木刚刚发芽时节,常见村里人带了干粮,打了绑腿,腰里别了斧头,肩头扛上扁担,扁担上挑着一挂绳索,或谈笑着,或嘴里哼着秦腔,一溜带串地进山去。进山干什么?砍棍。他们出发一般在鸡啼时,有时是鸡叫二遍时,有时是鸡叫三遍时。这个时候,天还未亮,外面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只在东方的天边有那么一丝亮光,但也不十分亮,也就那么淡淡的一痕。进山人吃过了饭,在家人的叮咛声中,冒着早春还有些料峭的寒风,披星戴月,在生产队队长的率领下,踏上了离开故乡的路。离开了温暖的家,离开了朝夕相处的亲人,冒着危险,走进未知的深山,此时,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心中有无一丝苦涩泛起呢?

我的家乡在樊川的腹地,虽说抬眼就能望见南山,但若真正走起来,也有十多里路呢。因此,村人进山必须起早,赶天亮就得走到峪口。到了峪口,虽然也算进了山,但距他们砍棍的地方,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呢。浅山里哪有棍可砍呀?如有,也早被人砍光了。砍棍人进山后,还得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那么十里二十里的,然后舍了官路,进入旁逸斜出的小山沟,才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听进过山的人讲,他们砍棍多在小峪、白道峪和太乙峪。这几处峪口都在我们的村庄附近,进山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峪中山大沟深,树木茂密,是砍棍的理想地方。但这些地方也很危险,经常有熊、豹子、山猪等野兽出现,弄不好,就会受伤或丢了性命。这就是砍棍人为何要结伴进山的原因,一旦有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

进沟后,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时间,就分头散入谷中,寻找适合做棍的树枝了。山谷中,立刻便传出了清越的砍斫声,还有树木、树枝的倒地落地声。空寂的山谷中,顿然就显得不再寂寞,有了活泛的气息在流动。砍棍人下力气地砍着,两三个时辰过去,周围已堆下了很多的树枝,他们擦一把额头的汗,喘口气,把这些树枝捡起,堆积到一块儿,然后斫去梢枝,一根根棍便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埋锅造饭,搭建窝棚,准备过夜。砍棍人的饭食比较简单,他们一般爱做老鸹头,烧一锅清水,揉一团软面,待水滚后,用筷子把面团夹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的,直接下进滚水锅里。然后用猛火狠煮,直到把面疙瘩煮熟,再放进一把带来的蔬菜,鸹头就做好了。这样的老鸹头有面疙瘩有老汤有青菜,盛进碗里,调上辣子蒜汁,调上油盐醋,呼噜呼噜吃上两大碗,养人又耐饿,是跑山人最爱吃的。因其夹出的面疙瘩,形似老鸹头,故名之。除了老鸹头,他们有时也下点汤面条,吃两方锅盔馍了事。饭足汤饱,天也就有了暝色,给窝棚口笼一堆篝火,抽两袋烟,聊一会儿天,随后酣然而眠。夜间,他们有时会被冻醒,有时会被野物的叫声惊醒,但他们不以为意,翻个身,又会沉沉睡去,梦依然香甜。他们明白,他们是安全的,篝火会帮助他们吓退野兽,也会驱走山中的妖魔鬼怪。

山里的天比山外亮的慢,但终于还是亮了。开始有了鸟儿的叫声,有了野物的跑动声,砍棍的人也醒了。洗一把脸,吃点干粮,喝点烧开的山泉水,然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作。此番的劳作也就半天,再砍一会儿棍,然后把棍捆绑好,吃顿饱饭,便用扁担把棍挑了,艰难地踏上了归乡的路。他们的脚步是沉重的,但心中却是喜悦的。这些棍挑回村后,再经过浸泡、去皮,用火烘烤后,使其变直,就可以作为上好的杈把、铁锨把、镬头把了。这些经过加工的棍,除了供应本生产队用外,剩余的,还会被村人挑到集市上,变为现钱,作为生产队里的一项副业。整个早春的时节里,我们生产队的精壮男劳力,都会进南山,周而复始地干此种营生,直到仲春时节,树木发芽,并逐渐成荫才罢手。

有一年春天,有生伯进山砍棍,因为迷路,就再也没有回来。有生伯的家人哭了一场,便在村外的老坟里给他建了一个衣冠冢。至今,那个衣冠冢还匍匐在村外,荒草葳蕤,墓木茂盛,如一道伤疤,时不时地,还会刺痛人们的眼睛。

节选自《延河》2020年第8期

图片来源:网络

设计制作@典典

审核@李佳、晓一、小晴




 作家简介 

高亚平,1964年出生,陕西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西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写作,已发表散文、小说2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长安物语》《草木之间》《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谁识无弦琴》《时光背影》;长篇小说《南山》;长篇纪实《鹰眼》。作品散见于《延河》《散文》《美文》《解放军文艺》《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读者》《红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70余家报刊,并入选40余种选集。曾获中国报人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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