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镯拾来时  

胡晓军

 

京剧《拾玉镯》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戏，只消三个行当——花旦、小生、彩旦，便满台是戏、举座皆欢了。戏演书生傅朋路经邻村孙家庄，偶见一少女在院中喂鸡绣鞋，貌美如花，不禁心中一动，借口买鸡，近前搭讪。那姑娘名唤孙玉娇，年方二八，情窦初开，见傅朋一表人才，举止斯文，同样心生爱慕，口中却推母亲外出，不便交易，让傅朋改日再来。两个言语虽然无情，彼此眉目却已有意，只是心照不宣。傅朋临走，故意将一只玉镯遗在院中。玉娇在门缝中见了，也不吱声，见人走远，方才开门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帕遮了，拾将起来，把玩不已。不想这些举动，都被篱笆墙外的刘媒婆偷瞧了去，刘媒婆进院佯装不知，故意逗弄玉娇。有道是小家雀怎敌老家贼，玉娇百般遮掩，所编谎话漏洞百出，俱被媒婆一一戳穿，不禁又羞又恼。见姑娘真的急了，刘媒婆方才自告奋勇，应承去傅家撮合美事，只是要玉姣拿个信物为凭。玉娇听了，又惊又喜，手中别无他物，便将绣好的鞋儿一只相托，千叮万嘱而散。

 

　　觌面顿生羞赧，人去却还张看。静静院中方寸乱，调弄帕儿香软。玉镯拾来时，四处蝶飞花满。

一霎相思无限，半晌自言低唤。俱被媒婆暗得见，枉了东遮西掩。调笑复应承，逗破女儿心眼。　

——调寄《离亭燕》

 

　　戏虽干净至极，演却繁复得很，尤以旦角的表演为最甚——开场几句话交代身份和时间地点，随后放鸡、喂鸡、寻鸡，搓线、引线、穿线……一个人，一张椅，一连几串动作，便把农家闺女姿态连同乡村气息，装满了整个舞台。至于小生遗镯、花旦拾镯，彩旦挑逗、花旦回应，多以形体、手势和眼神出之，言语虽少，却是穷形尽相，会意传神。玉娇拾了玉镯，观众看了好戏，都是喜上眉梢。

　　据说京剧问世之前，《拾玉镯》早已是许多地方戏的惯演戏码，既有秦腔、徽剧，又有桂剧、豫剧。京剧做的，是加以精致化的改造和全国性的普及。不过小戏纵然精彩，容量毕竟有限，难以令人过瘾，于是《拾玉镯》过后，常要紧跟一出《法门寺》，小戏摇身一变，成了大戏，小情趣也就成了一桩大奇案。

　　话说刘媒婆回家，向其子刘彪尽告此事，以为笑谈。那刘彪是个泼皮，心中惦着谋些钱财，趁母不备，偷了绣鞋去讹傅朋，却被严词拒绝。刘彪恼羞成怒，算定傅朋必与玉娇幽会，于是趁夜潜入孙家庄，不料误闯玉姣舅父母的卧室，将他们残忍杀死。出了庄外，刘彪顺手将死者人头扔进地保刘公道的院里。刘公道为免嫌疑，正欲将人头转移，不巧被长工宋兴发现，刘公道情急之下，竟杀死宋兴灭口。

　　案子次日便上了郿坞县的公堂。县令赵廉听了刘彪的恶人先告状，断定傅朋为凶手，先将其打入死牢，后行文申报斩刑。戏到这里，丑行老生次第出场，但好戏还在后头。《拾玉镯》《法门寺》相加，又有了个别名叫做“双娇奇缘”，所谓双娇，前为孙玉娇，后是宋巧娇。原来宋兴之父宋国士得知儿子惨死，将刘公道告上衙门，此时第二位女主角登场，正是宋兴之妹巧姣。宋巧姣见赵县令束手无策，决定自行侦查，使计用酒灌醉刘媒婆，套得此事原委，认定刘彪乃是真凶。又闻太后次日将往法门寺还愿，巧姣便在寺前拦道喊冤。陪驾的大太监刘瑾接了状纸，问了端详，认定此案确有冤情，责令赵廉复查。赵廉这才打起精神，重申人犯，遂使案情水落石出。

　　从《拾玉镯》到《法门寺》，人物骤增，成了群戏。前有孙玉娇的花旦，后有宋巧娇的青衣；前有傅朋的小生，后有赵廉的老生；前有刘彪的小花，后有刘瑾的大净，再加刘媒婆的彩旦，刘公道和小太监的丑角，对戏来说，是内容的丰富；对观众而言，是欣赏的进阶，好比先品小菜一碟，后享盛宴一席，精彩而又热闹。

　　不止精彩和热闹，还有文化与学问。王元化曾将文化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两大类型，大传统是先贤开创的精英文化，比如四书五经、二十四史，是源头性的成就；小传统是民间制作的通俗文化，比如民谣、戏曲、小说，是创造性的流播。大传统高高在上，引导和框范人们的道德文化素质；小传统低低在下，满足和滋润人们的娱乐审美需要。两者相关极切，比如《拾玉镯》里既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俗谚，也有“男女大防，授受不亲”的古训，又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经。两者相距也远，比如《三国志》到《三国演义》，大传统的正儿八经变成了小传统的大话三千，原本子虚乌有的草船借箭、空城计，先被戏曲唱得家喻户晓，后被电影拍得人确事凿。其实真正确凿的是，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是通过欣赏、谈论小传统去认知、遵循大传统的，其中的真假和虚实，不惟随年龄的增长而明晰，更是按意图和情境的需要而模糊。比如宦官刘瑾，在《明史》里做尽了贪赃枉法、专权乱朝的坏事，在《法门寺》里却干了桩秉公平冤、撮合良缘的好事，概是大传统重在为人事定位，有心地做到极致；小传统意在为平民解颐，无意间得了辩证。本来，好人一生难免不做好事，坏人一世未必坏事做绝，刘瑾亦然；更何况史归史谈，戏者戏也，对于后者的真假，无须在乎，不可深究。有好事者考证，法门寺、郿坞县皆远在陕西，距明代都城北京达两千里之遥，太后降香没必要作如此跋涉，巧娇告状不可能有如此灵通，由此断定此事必发生于北京郊外的某村某寺云云。这是用大传统的标准去套小传统，很少有套得中的。这与质问京剧《追韩信》中萧何怎生穿戴明代官袍，平地转上几个圆场居然能唱“山高水深路途遥远”，犯的是同一个毛病。当玉镯被小心拾起，除了子虚乌有的孙玉娇外，还有谁会惦记它的成色和重量呢。

　　佳缘一变成奇案，小馔又翻连盛宴。闺门拾镯正来时，名角风神震八面。

　　古书满眼无心看，诸子诗骚复左传。今宵只待月初升，好戏还须合两段。

　　——调寄《木兰花》

2017年12月26日   08：文艺副刊   稿件来源：松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