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拥抱

——题长江之十一  

谢 冕

 

两次来到嘉陵江边都是夜晚，第一次是史无前例的动荡年代。学生都走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校园，我们也无所事事，好在那时坐车、吃饭都不用自掏腰包，虽然艰苦，乐得来个免费旅行。于是邀了几位志趣相近的朋友一路结伴而行。目的地中有重庆，渣滓洞、白公馆，歌乐山，以及当时流行的一部歌剧和一部小说中的一些场地，都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时虽然志在山水，却不敢明言是游山玩水，都说是为了“接受教育”。

　　列车是“专列”，整个车厢人挤人，不留一个空隙。行李架上，甚至卫生间，也都塞满了人。列车员也无法走动，除了适时送水，当然也说不上服务了。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挨到了山城。到了长江边，不看长江可真遗憾。我们找了个夜晚，相约来到了江边。那晚江风浩浩，江水无声，江面笼罩薄雾，山城似乎不见灯火，却是一片静默。

　　这里是著名的嘉陵江桥。江流由甘入川，自南充一路蜿蜒而下，直抵重庆，在此汇入长江。这里是两江汇流处。我称之为嘉陵江与长江的拥抱。重庆往后，长江一路东泄，经涪陵、酆都，万县而后，是奉节，巫山，白帝城巍立山头。因为是特殊年代，却是对着这名山胜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层山叠水，江峡峻险，湍流急滩，重雾薄天。时候已是秋末，总觉山寒水瘦，冷峻逼人。我们虽为避嚣而来，胸间依然惦念着家国忧愁。江水如咽，遥念京华，彼此无言。涌上心头的是这样的诗句：“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嘉陵江的夜风如刀，割着我们的心。到底这两道江水是如何拥抱的，一是夜深雾重，再则心绪苍茫，到底也看不明白。

　　第二次来到嘉陵江边是四十年后的早春三月。这一番造访满怀着春天的喜悦。头天在大足拜谒卧佛，次日抵北碚，迫不及待地访了梁实秋的雅舍，再访老舍的“四代同堂纪念馆”，登缙云山，谒白云观，造访了友人新迁的华屋，在司机的引导下吃正宗的重庆小面。吃过八元一碗的重庆小面，喝过甜甜酸酸的52度白酒，入夜，我们携手来到五彩缤纷的嘉陵江边。

　　与四十年前不同的是，两江汇合处是充满了喜悦和欢乐的，也许灯光是多了一些，但却是一派春景。闪烁的光影下，嘉陵江奔涌向着长江，是情人的热吻，还是母女的相拥？我们感到了激情和欢愉。我在当日的日记写下：“夜游嘉陵江，至两江汇流处，灯火灿烂，光影迷人，遥望朝天门码头，十分欢悦。”

　　行文至此，这篇题长江应该结束了。恰巧网友从重庆发来微信，似是冥冥之中的心灵感应。微信如下：“春日周末，阳光明媚，从嘉陵江边到缙云山上，从大地到天空，一切都是明媚的，甚至是透明的，好久没有在山上见过北碚的全景了，今天终于见到了。”他说的是白天，我看的是夜晚，我们都看到了美丽的、幸福的拥抱。

新民晚报夜光杯2018年04月1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