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说唐诗（7篇）

也肆

 

 

赵嘏《座上献元相公》

赵嘏《江楼旧感》

卢肇《竞渡诗》

李宣古《杜司空席上赋》

马戴《灞上秋居》

马戴《楚江怀古三首》（其一）

马戴《远水》

 

赵嘏《座上献元相公》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

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

 

赵嘏留下了不少传说，基本都是在他中进士前后的事。不过其中能够确认的却很少，有的一看就是假的，有的则真假参半，虚实难辨。

这首《座上献元相公》背后是一个大八卦。据《唐才子传》说，赵嘏在浙西时，遇到了一个美姬，俩人就好上了。有一次陪大领导同游鹤林寺，美姬被大领导看上并霸占了。于是赵嘏就写了这首诗，把这件事比作早年的韩翃和柳氏之事，当然也把大领导比作欺男霸女的番将沙吒利。后来赵嘏进士及第，大领导忽觉愧疚，就把美姬送还给赵嘏。两人相见，美姬很伤心，竟然恸哭而死。赵嘏也从此郁郁寡欢，四十多岁就病死了。

这件事真真假假，目测水分很多。具体的时间、人物都不可考。大领导是不是诗题里的“元相公”？“元相公”又是谁？事情的性质是破坏婚姻还是谈恋爱劈腿？都弄不清楚。

赵嘏的诗集里还有一首《浙东陪元相公游云门寺》。前四句是“松下山前一径通，烛迎千骑满山红。溪云乍敛幽岩雨，晓气初高大旆风。”写得气势很足。当然，这说明领导气势很足。而且，也说明赵嘏当年经常陪领导参观寺院。

据说，赵嘏早年曾有南游的经历。但是这个早年到底有多早，我也不知道。如果是二十多岁的话，正赶上元稹元大相公担任浙东观察使。这个事，要有可能是元大渣男惹出来的，那我还真敢相信。不过，元稹早在赵嘏中进士十年前就死了，即便有这事，也不会有后来送还美女的事。

这个八卦，我编不下去了，大家凑合着看吧。

深圳商报2018年10月18日

 

 

赵嘏《江楼旧感》（肆说唐诗）也肆/文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赵嘏赵倚楼，诗不错，故事也挺多，差不多够上了成为一代名士的条件。差不多，就是还差一点。具体差哪点，我也说不好。假如他诗作得再好点，官做得再大点，赶上的时候更好点，可能整个人生就不一样了吧。但是人在命运面前，又怎么能提出一点点的要求呢？

有时候诗作得好点也没用。碰上读诗的人差点，诗作得好，反倒成了罪过。据说唐宣宗有一回忽然想起了赵嘏，想给他升个官啥的。让人把赵嘏的诗呈上来，结果一下就读到了一首题秦皇的诗，里面有句“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宣宗就不高兴了，然后赵嘏升官的事就没有然后了。

唐宣宗政绩还可以，结束党争、击败吐蕃，有“大中之治”，被称为“小太宗”。但是他也跟秦始皇一样，整天嗑丹药，自杀式追求长生不老，大概又对“儒”这个字很反感。可怜赵嘏，仕途就毁在一句诗上了。

这首《江楼旧感》是首好诗，跟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极为相似，说的都是重游故地，物是人非。有诗家认为，崔护的《题城南庄》还不如这首诗意味更悠远。

但是，没办法的是，崔护的“人面桃花”比这首诗有名N多倍。以我的文盲读诗法来判断，大概是因为大众更喜欢艳遇。“花前”比之“月下”，约莫就多了一个“艳”字。

赵嘏总差的那一点，绝不是才气，也许是运气。

深圳商报万象2018年10月23日

 

 

卢肇《竞渡诗》（肆说唐诗）也肆/文

 

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

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

冲波突出人齐譀，跃浪争先鸟退飞。

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

 

每到端午节，卢肇的这首《竞渡诗》就成为搜索大热门。这首诗中间四句形象生动，再现了唐朝时端午节龙舟竞渡的盛况，最后一句还为后世传下了“夺锦标”的说法。对了，还有一个成语“龙标夺归”也是从这首诗来的。

虽然是一首很有价值的诗，但说实在的，它并不是那种让人一读就忘不掉的名篇杰作。这首诗能够广为人知，我觉得主要的原因还是同类型的诗作不太多。

“龙标夺归”就是中状元的意思。卢肇是唐武宗会昌三年的状元。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其实就是卢肇想讽刺一下原先有点瞧不起人的袁州刺史，也就是卢肇家乡的父母官，意思是，早就说了我是条龙你还不信，这回你没脾气了吧。

卢肇留下的诗作中，相当一部分是跟科举有关的。我觉得其中写得最漂亮的一首，是进京赶考前作的《别宜春赴举》：秋天草木正萧疏，西望秦关别旧居。筵上芳樽今日酒，箧中黄卷古人书。辞乡且伴衔芦雁，入海终为戴角鱼。长短九霄飞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虚。

高中状元，大魁天下，龙标夺归，这就是卢肇一生中最光彩的事了。为什么很多状元后来都没有更大的成就？我看就是因为“状元”这两个字太好玩了，能玩一辈子。要是榜眼、探花或普通进士什么的，热乎劲儿可能一阵就过去了。

深圳商报万象2018年10月25日

 

 

李宣古《杜司空席上赋》（肆说唐诗）也肆/文

 

红灯初上月轮高，照见堂前万朵桃。

觱栗调清银象管，琵琶声亮紫檀槽。

能歌姹女颜如玉，解引萧郎眼似刀。

争奈夜深抛耍令，舞来挼去使人劳。

 

李宣古也是会昌三年“卢肇榜进士”。他虽然中了进士，但并没有做官，终身以教书为业。

看上去很洒脱，实际上也许很无奈。李宣古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很大了，就是想做官，也没什么奔头了。估计他是想开了，这辈子当老师已经很有面子了，跟一帮自己学生辈的人一起当官，可不会让自己更有面子。

李宣古最辉煌的教育成就，是把杜悰杜大司空的两个公子都培养成了进士。杜悰是大诗人杜牧的堂兄，娶了长林公主当了驸马，做了大官，走上人生巅峰。

这首诗，就是李宣古在杜悰家当家教时所作。话说有一天，杜悰开家宴，邀李宣古一起喝。李宣古身为不当官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草民，但他显然没有做草民的觉悟。在酒席上，李老师喝多了就乱开玩笑，终于惹恼了杜大司空。

杜司空一怒之下就要惩罚李老师，逼他在地上打滚。这时候长林公主赶紧过来阻拦，批评杜司空不要跟喝多了的人较真，劝他礼贤下士。公主还打个圆场，让李老师即席赋诗一首。

李宣古经过一番惊吓，酒醒了，而且文思泉涌，立刻就作了一首诗。诗里完全没有提刚才那些尴尬以及吓人的事。说的是酒席办得很好，文艺节目质量很高，大家喝得都很高兴，就是最后的酒令玩得太嗨了，看把我折腾的。

看上去很洒脱，其实挺无奈。“萧郎”不仅眼似刀，手上还提着刀呢。

深圳商报万象2018年10月30日

 

马戴《灞上秋居》

 

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马戴屡试屡败，大概败了有二十几年，直到四十五六岁才登第。虽然他最终也算成功了，但耽误的这么些年，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这一拖，活活把杜牧李商隐由晚辈拖成了前辈。

前面有好多例子可以说明，唐朝的科举总的来说还是严格公正的，无论公子王孙多有背景的二代，该考不上就考不上。那马戴总也考不上，估计也是因为“笔笨”，没有急才。没有急才的诗人，多半也会走苦吟这条路。

这首《灞上秋居》应该就是马戴在屡试屡败期间吟得的。说的就是困居京城五环以外，寒窗苦读孤苦伶仃，不知啥时才能考上。最著名的是“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我总觉得马戴在这一联上下了很大的工夫。也不知怎么的，我总想就着这两句玩接龙游戏。落叶满长安，他乡生白发，寒灯独可亲，危樯独夜舟……

一般苦吟派诗人，为了集中精力做最擅长的事，都会把创作的题材收得比较紧。看马戴最有名的几首诗，基本都是围绕着“落叶他乡”四个字来的。如果非要再加上两个字，那就加“落日”。比如《落日怅望》，估计也是屡试屡败期间吟的。里面有“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一联，不可遏制地让人想到了他的另一句诗“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马戴就是个在他乡里漂泊，在落日下怅望，在秋色中苦吟的倒霉诗人。

2018年11月06日星期二

 

马戴《楚江怀古三首》（其一）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

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

云中君不降，竟夕自悲秋。

 

马戴被严羽、贺裳等诗评界大佬公推为晚唐之冠。《沧浪诗话》说“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也不知道大佬们在说这件事时有没有考虑到杜牧李商隐。其实马戴生得比小李杜都早，只是死得更晚，而且当小李杜已成名时，马戴还困身科场屡试不中呢。可能就因为这个，马戴就给人一个更“晚”的印象。

咏洞庭湖的诗，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刘长卿的“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三首最为著名。与盛唐诸公相比，马戴的《楚江怀古》显得是有点“晚”，但主要是“晚上”的“晚”。

《楚江怀古》说的是傍晚的洞庭。单看这一首，在气势上似乎显得柔了一点，但在第二首中，“列宿分穷野，空流注大荒”这一联，也是足可以与盛唐诸公掰掰手腕了。

不过，《楚江怀古》最突出的地方，并不是描写眼前的壮丽景象，而是“怀古”，寻找洞庭秋色中的楚辞意境、屈宋情怀。

“野风吹蕙带，骤雨滴兰桡。屈宋魂冥寞，江山思寂寥。”第三首这几句诗把怀古的意思说得更明白。据说马戴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但没过几年就被贬了官，谪居湖南期间，写下了这一组《楚江怀古》。

参照他的个人经历，这组诗里透着的感伤情绪就可以理解了。不考虑他的个人情绪，从这组诗里则多少可以可看到一点微阳西下、乱流汹涌的晚唐气象。

2018年11月08日星期四

 

 

马戴《远水》

 

荡漾空沙际，虚明入远天。

秋光照不极，鸟影去无边。

势引长云断，波清片雪连。

汀州杳难到，万古覆苍烟。

 

清代有诗家说“晚唐之马戴，盛唐之摩诘也。”认为马戴很像王维。

王维亦官亦隐，马戴也是既隐居过，也当了官。这一点两人确有相似之处。就是马戴官阶不怎么高，也就有王维一半大吧。

王维五言、七言诗均有很多名作，马戴的成就则集中在五言诗上。这首《远水》还算不上是马戴的代表作，但也显露出他在炼字、咏物方面的深厚功力。诗的画面感很强，描写秋水长天，读来直入空灵之境。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马戴呢，会不会画画不知道，反正“诗中有画”是做到了。

王摩诘还是著名的“诗佛”。关于这个，马戴也有很多话可以说，他有大把描写寺院或与诗僧唱和的诗作。不过，能说很多话，也并不意味着能与“诗佛”对话。王维的诗能够直指禅理，可以说是进入了“参悟”的境界；马戴进寺庙，也就是“参观”吧。

“松门山半寺，夜雨佛前灯”“鸟归云壑静，僧语石楼空”“风传林磬响，月掩草堂迟”……马戴的这些诗句，一看就知道是描写寺院的，但是却看不出来他内心有什么感悟。说到感悟时，他主要有一种，就是参禅修行很不错啊，但是我可没那本事。比如“此境可长住，浮生自不能”“坐卧禅心在，浮生皆不知”。

那我来总结一下吧：晚唐之马戴，差不多半个盛唐之摩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