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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的风景 晓寒

文学报人文20181025 星期四

 

怀旧的风景  

晓寒

 

稻花凋谢以后,水稻进入最美的年华。安守内心,养精蓄锐,从青涩到饱满,直到一身金黄,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

 

一切好像是突如其来的。

一大清早醒来,我发现水稻已经攻占了村庄最后一处空旷。它们像是早有预谋的入侵者,没有刺探和迂回,从四面八方直接完成了包抄。就像一场力量悬殊的保卫战,等你发觉对方长驱直入,却已经回天无力了。

我和村庄就是这样,在转眼之间陷入了水稻的重重包围。

水稻统治村庄以后,换了个新名字,叫禾苗。就在一天之前,它们还是另一个名字,秧苗,一畦畦绿蒙蒙地浮在清水之中。此刻,它们刚刚换了地盘,矮塌塌的,叶子稀稀拉拉,背着阳光打开,又窄又短,这一片和那一片之间预留着一截距离,水的光芒从那些缝隙里泛了起来,织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秩序井然的光带。风一趟一趟地撒野,依然看不到想象中的推涌过来的绿色波浪。它们始终捍卫着一种近乎颓丧的姿势,仿佛稍一动弹,便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只有我知道,那是用来迷惑外界的假象,水稻的骨子里是执拗的,不断地怀疑过去、否定现在,对未来有着飞蛾逐火一样的向往。它们的成长以分秒来计算,大概是十几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一种拼接,像一把把雨伞砰砰地打开,彼此之间互相勾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浮起一蓬蓬绿烟,将田埂、土路、河流悉数淹没。它们把农人赶到路上,家里,把牛和羊驱赶到山头或者河洲上的蔓草荒烟。农人乐于被这样驱赶,在土路上哼着粗俗的俚曲,经过掩饰的狡黠在皱纹里蠕动,牛羊却不甘心自己的地盘被莫名其妙地抢夺,嚼着青草的间隙回头盯着水稻,长一声短一声地抗议。

雨总是在这种时候下来,潇潇洒洒,落满山坡,屋顶,水面,进入牛羊的皮毛。水稻没入雨的烟色里,雨梳理着所有的事物,帮着水稻拔节,没有人能听到拔节的声音,事实上拔节的仪式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有经验的农人躲在屋里偷偷地傻笑。布谷鸟完成它的使命后溜之大吉,把布谷布谷的余音抛在村庄的上空,盘旋几圈后落入村庄的胃,成为村庄的反刍。最后一枝映山红还没有脱离水稻的视野,正准备在一场雨后了断和春天之间的纠缠,它太任性了,已经越过了季节的栅栏。

村庄空静,已然被重新谋篇布局,村庄已是水稻的村庄,水稻用绵密的叙述,揭示村庄最鲜明的主题。

稻花一直在寻找时机,它们等待得太久了,直到夜色调动了最密的浓度时才一声不吭地打开,细小,琐碎,挂满一身的粉尘,样子很像柳絮,但从来不曾像柳絮一样,满世界地宣告自己的到来。它们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那一丝香气,也被牢牢地克制。美丽,鲜艳,芬芳这些招摇的词语,早已被它们赶出自己的词典。除了真正的农人,没有人在意过它们,小时候从它们身边经过,也懒得看上一眼,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吸引我看一眼的欲望。

它们就这样存在,这样自我,盛开和凋零都与别人无关。直到很久以后,我看到一张高像素拍摄放大后的稻花照片,一瞬间惊住了。洁白的花苞成串地向下坠着,像圆润的珠子沿着直线的轨道脆生生地移动,汇集了梅花的素雅,玉兰的饱满,栀子花的温润,这般的无懈可击,是风和雨最得意的作品吗?可是,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懂得这种安静、内敛之美?我们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但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常常被生活的假象所糊弄。有时候,我们的情商和智商,远远落后于蚱蜢,蝴蝶,泥鳅,青蛙,甚至是只在夜空中出没的萤火虫,它们不像我们自以为是,直接进入事物的本质,它们懂得稻花,安于其间,守候每一朵花的生死。

稻花凋谢以后,水稻进入最美的年华。安守内心,养精蓄锐,从青涩到饱满,直到一身金黄,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哪种植物能无视阳光的存在,都忙着向阳光邀宠,在暧昧的阳光里搔首弄姿。唯有水稻,拒绝了阳光的诱惑和勾引,低眉垂首,把自己交给了土地。它们懂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土地给予的,土地必将成为自己生命的皈依之所,不管多少的纷纷扰扰,始终向根的方向靠近。

有一年,一位西北的朋友来我这里,正赶上水稻成熟的季节,看到大片的水稻灿烂地打开,他不由自主地走向田埂,反复地走,反复地看。他蹲下身子,抓着一根稻穗细细地摩挲,一种不容置疑的欣喜从他那张带着黄土气息的脸上浮了起来。过后他告诉我,这是他这次出来看到的最美的风景。对他的话,我只能这样简单地理解,他应该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水稻,他所熟悉的是大麦,玉米,高粱,过多的枯涩与凝重定格了他的感官。

村庄里到处是风景,一草一木都具备了风景的元素。唯有水稻是那么平常,矮塌塌的,抬眼一望,布满了角角落落。我无法想象,这样一种普通的东西,在异乡人的眼里,居然是最美的风景。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在农忙假里跟着哥哥下地插秧,收稻子。我和水稻一次又一次地纠缠,我迷惘的青春在水稻的气息里萌芽,怒放,又随着一茬茬的水稻凋零,变成干枯的稻草和童话里的草垛。

我讨厌耘田,有一年父亲在一片长势良好的水稻里撒了层厚厚的石灰,说是可以增肥壮子,防虫治病,原本碧绿的稻叶被染成了白色。他领着我光着脚在地里耘田,除草,干完整整一天的活,由于石灰的腐蚀,到第二天,我的小腿开始红肿,奇痒难耐,接着大面积溃烂。父亲见了说,没事,过几天脱层皮就好了。在父亲的眼睛里,腿上的皮就跟衣服一样,一件破了,脱掉换一件就行了,我为父亲的轻描淡写感到恼怒。结果我的脚并非像父亲说的那样,溃烂一直在持续,没有办法,母亲只得到山上采来草药熬水,每天为我洗一次,直到十几天后才结痂。至今我的小腿上还留着那一次的烙印,那是水稻在我的身上做的标记。

耘田还在其次,最难的是“双抢”那段抢收抢种的日子。天还没亮便起床,拼命地挥舞镰刀,使出吃奶的力气踩着打稻子的机器,到吃早饭时再挑一担百多斤的稻谷回家。天像着了火,蝉幸灾乐祸,用亡命的嘶鸣助长着火势,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连喘气也想请人帮忙。上午是早晨的重复,下午是上午的翻版。衣服不再属于自己,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上面只剩下三样东西,汗,水,泥。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影子,一种虚幻的存在,随时都会在一阵风里消失。

日子越熬越长,水稻的版图好像已经大过了村庄,无论你以什么样的速度舞动镰刀,前面永远是割不完的水稻,它们密密匝匝地向你倾斜着,穗和叶有意无意地划过你的额角,眼睛,脸,手臂,在上面拖出一幅幅零乱的图案,直到你慢慢麻木,不再感觉到疼和痒。等到割完最后一株水稻,插完手里最后一把秧苗,时间已经进入了秋天,爽朗的雨后,五颜六色的蘑菇挤满了山窝,雁阵在高高的天空里掠过。晚风四起,村庄里弥漫着新雨、炊烟还有稻草腐烂的气息。我站在水稻旁边,长长地吐一口气,把肺叶里的汗水、泥土、阳光烧焦的味道以及不堪承受的疲惫一齐吐了出来,像是站在噩梦醒来后的黄昏。

我开始在心里诅咒水稻,它绑架了我最美好的岁月,它并非我救命的稻草,而是我不愿回想的梦魇。我时刻盘算着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逃离水稻,逃到水稻以外的世界,与水稻永远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我父亲和哥哥他们与我不同,不管如何挥舞镰刀如何把打稻机踩得山响如何挥汗如雨,嘴里照样有说有笑,似乎这是在做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三哥甚至还会在抽烟的间隙,切一段秸秆含在嘴里,咿咿呀呀地吹出不同的调子。我隐约听出其中有《洪湖水浪打浪》。三哥吹完一支曲子后,就会反复追问那些在田里滚得像只泥猴子的孩子,好听吗?没有一个孩子回他的话,都顾着自己玩去了。三哥并不在乎,依然使着劲吹,腮帮子鼓得老高。只是他们并没有把那种简单的快乐传递给我,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父亲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那副格格不入的表情感到极其气恼,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斥我:我问你,你不想种田,以后吃什么?父亲种了一辈子的田,在他眼里,要想吃饭,要养活自己,就必须种田。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父亲的,也或者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我前面的路还很长,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稻,长过村庄里那些互相纠缠的像血管一样的泥巴路。我要像水稻入侵我的村庄一样,去攻克另外的地方,一个不适宜水稻生长的地方。

我是在一个清晨逃离水稻的,我沿着故乡那条不大的河流走向下游,像一条洄游的大马哈鱼向着出生地急切地靠近。水稻就在河边,挨挨挤挤,如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高高地举起它们的手臂,上面滚动着闪光的露珠。几个孩子赶着一头水牛从水稻边上慢慢经过,水牛甩着尾巴,拍打着背上的牛蝇。我没有回头,一直向前,像河水一样漂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水稻,没有赶牛的吆喝,没有打稻机的轰鸣,只有一丛丛的灯火和看不到顶的高楼。

我很为自己庆幸,我在心里把这种庆幸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经常以各种名义回到村庄里去,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我那个异乡的朋友,水稻在我心里出落成了最美的风景。我甚至有意忽略了和水稻之间那些不愉快的细节,我为和水稻有过这样那样的交集而心存感激。我在水稻的身边,站着,趴着,躺着,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我把我和水稻一起放进我的博客,我这样做了,我不想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村庄被时间赶着往前走,像是一个跟斗,从昨天翻到了今天。炊烟,牛羊,犁铧,翻耕时农人的吆喝,打稻机的喧哗,刷着石灰盖着褐瓦的泥巴屋,软绵绵的富有弹性的土路,一齐结伴走进了泛滥的诗歌,成为诗人的工具,诗人像驱赶牛羊一样,驱使着它们去解冻记忆,发掘哀愁。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水稻从双季变成了单季,接着被蔬菜,花木,药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厂房挤进了逼仄的空间,命运再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宣示它的霸权。

我很少做梦,在一个城市的晚上,我做梦了,梦见水稻在村庄里彻底消失,村庄空空荡荡,沦为一片荒芜。熟悉的井台上空,几只乌鸦一边盘旋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枯死的叶子密布尘埃,卷进风中哗啦啦地响。

母亲在世时经常说,梦是反的。意思是梦与现实正好相反,我认同母亲的话,我并不相信水稻有一天会在村庄里消失。这样一种农作物,几千年前存在于阡陌,几千年后也必定会存在于村庄。至少,它们将成为怀旧的标本,村庄的象征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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