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带当风  

陈滞冬

 

艺术家因其创造的艺术品而成就其名声，但其中一部分人却因其作品的回响，亦即社会人群关于他们的传说乃至神话而获得永生。

一

11世纪时的大文豪、书法家、画家苏轼，曾在一篇著名的文章中说过如下一段常常被后来的研究者引用的名言：

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直到今天，杜甫的诗歌，韩愈的文章，颜真卿的书法，我们仍然可以见到，仍然有不少人喜欢、欣赏甚至用作范本来学习，唯独吴道子的绘画，因为极难保存，在苏轼说上面那段话时就已是稀见之物了，其后不久，就连在文献上找寻踪迹都很困难，更不用说真迹了。但千百年来，能被众口一辞尊为“画圣”的，在众多古代中国画家中只有吴道子一人。吴道子艺术的魅力显然具有某种穿透历史的能量，而吴道子作为一个画家，没有任何可靠的绘画作品流传，却仍被后世包括宫廷画师、民间画工、文人画家一致推为“画圣”，也可以算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吧。不过，无论中国还是西方，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宗教或艺术上最杰出的个人，通常是依靠传说或者神话来成就他们的名声，这并非是说他们原本就是虚幻的存在，而是表达了他们存在于其中的那个社会对他们的期待、理想甚至神化，他们留在社会文化上的这些投影，才是比他们个人更加真实的存在，也是更加长久的现实或者说奇迹。

二

尽管吴道子生前画名即已声震天下，而且他去世不到100年的时间，就已被当时著名的美术史家张彦远在他的名著《历代名画记》中尊称为“画圣”，但号称完备的正史  《旧唐书》《新唐书》中都不见有关他只言片语的记载，后来的研究者只有根据当时流传下来的一些零星记述，大致推知他生活在公元685—758年之间，活了73岁左右。这七十多年，正是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帝国唐王朝的多事之秋，其间经历了武则天擅权执政、开元天宝时代的强盛、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乱，可以说，唐王朝最强大和最混乱的时代，吴道子刚好都经历了。在中国艺术史上，这一段时间正好受到印度和中亚艺术的影响，宗教人物画趋于繁盛而成熟，山水画作为纯粹的自然审美欣赏对象而从宗教和玄学的背景中蜕变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画种，传统绘画的重彩敷色方法已经发展到巅峰状态，而新的单色水墨画也正处于开始试验的时期，可以说是艺术史上一个因缘凑合、多方交融的枢纽时代。吴道子生当其时，其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得到恰当的激发，在这个时代产生了无可替代的巨大影响，也因而成就了他百代画圣的英名。另一方面，社会的变化也给吴道子的艺术生活带来了机会。唐代是门阀士族衰微、士庶平民逐渐参与到社会上层生活中来的时代，科举制度从平民中选拔人才，加入到治理国家的官僚队伍中，吴道子也因为绘画的技艺而由民间画工成为宫延画师，并有了“从五品下”的官职“宁王友”，这些都与这个时代的风尚习俗息息相关，也为吴道子艺术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得到广泛传播创造了条件。

著名的美术史家贡布里希认为:“中国人是第一个不认为作画卑微下贱的民族，他们把画家跟富有灵感的诗人同等看待。”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真正让古人将诗、书、画、文作为同等重要的艺术对待，恐怕还是自吴道子开始的。吴道子的艺术能力与成就能让他的故事在完全没有正史记载的情况下流传下来，不仅表明了吴道子艺术的巨大历史穿透力，也表明了即使在中国社会里，要在漫长的历史中坚持贡布里希所指出的这种看法，也还是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的不容易的事，而这种看法在现代获得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同，则似乎可以看作我们祖先的智慧使他们比其他民族的人更早地觉悟到了真理。

三

吴道子的绘画最早见于诗人歌咏的，要算是杜甫参观洛阳城北老子庙所作的那首诗，杜甫此诗作于唐玄宗天宝八年（749），那时侯吴道子还在世，杜甫诗中“妙绝动宫墙”一句，是吴道子同时代人对他的赞誉之辞。此后，段成式在成书于公元853年前后的 《寺塔记》一书中，收录了他与张希复、郑君符等三人在长安、洛阳寺庙中调查吴道子壁画遗迹时合作的两首诗，也是较早反映吴道子艺术的诗歌。北宋的大诗人苏轼由于是吴道子艺术的爱好者，加以当时吴道子作品传世已经稀少，所以他所作有关吴道子壁画的诗描绘得更为详细，形象地记录了吴道子作品的风貌，很值得关心吴道子绘画的人留心一读。

陕西凤翔县开元寺吴道子画佛传故事图壁画，因为苏轼的诗歌而名声大噪。苏轼特别欣赏其中佛祖释迦牟尼灭度时天上人间共同悲悼一段，作了特别的描写，诗题中也说是记所见到 “开元寺中吴道子画佛灭度壁画”，所以很多人都误认为那只是一幅 《涅槃经变》，其实前面还有佛成道经历故事的画面。

苏轼这首诗很详细地描写了他所见到的吴道子画佛传图尤其是涅槃那一段，我们可以将它与现存敦煌的盛唐时代壁画佛传故事和涅槃图对照，很容易见出二者之间有相似之处，或者当年吴道子画派中的一些传人曾经远去敦煌，为那里繁盛的佛教事业做出过一些贡献吧?

在另一首诗中，苏轼不但描写了这幅吴道子的名作，还写了他对吴道子画法的意见，他说：

吴道子性格豪放，画笔也雄健狂逸，满壁线条飞动，浩浩然如海浪汹涌。面对这幅壁画，可以想见当初画家执笔挥洒，如风雨骤至、波涛夜惊，快捷无比，笔不到而意已到，划未周而气已周，真是文以气胜，画得气则满幅生动。两丛树左右亭亭而立，彩霞满天，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光照大地。伟大的佛祖则已淡然入寂灭之境，众门徒绕床而泣，觉悟者无言垂涕，痴迷者捶胸顿足、号咷不前。远道而来的异国君王、鬼卒神将何止千千万万，争先恐后，列队瞻仰遗容，万头攒动如一群海浪中的大鼋。

苏轼在诗中所写他对吴道子画法的印象，可以用雄健生动来加以概括，与唐代人所记载的吴道子画法如出一辙。艺术史家张彦远曾说，唐代的壁画有繁简二体，繁体是传统的画法，勾描精细，填色繁复，而简体画法在当时是吴道子所首创。吴道子画法的著名特征是以简御繁，概括力强，唐代记述文字中常常说到，他画人物通常只需寥寥数笔，形象就宛然如在观者眼前，又说他画器物房屋等几何图形从来不用界尺圆规，随手挥毫，自然应规入矩，而且透视准确。对于吴道子的这种本领，张彦远解释说，绘画有真画死画的区别，死画就是画家的用意运笔止于画面，努力使用笔墨技巧追摹自然物象，唯恐不能得其形似，其实已经离绘画的本意很远了；真正的画家用意运笔不仅止于画面上的物象，还要表现出画家的精神态度，用笔虽然简括，意思却很周密，这才是真画。

（《存在的借口：艺术家及其时代》陈滞冬/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