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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日常 作而不述 ■胡竹峰 李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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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日常  作而不述

胡竹峰   李 宁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不知味集》《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雪下了一夜》等散文随笔集20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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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从逍遥游开始,到雨季结束

李 宁:竹峰好,祝贺新书《雪下了一夜》出版!这本散文集最吸引人的,首先是内文各个篇章的题目《逍遥游》《登楼赋》《桃花源记》《滕王阁序》《岳阳楼记》《荷塘月色》《故都的秋》等24篇的题目出自古今经典篇目,如今都有一个胡竹峰版,这在当代散文写作里是少有的。当初怎么想到写这么一本书?

胡竹峰:谢谢李宁兄。新书一本本,岁月不饶人啊。实在是无心插柳。文章好写,标题难寻,不知不觉写了几篇古人同题。写到快20篇的时候,觉得可以成本小册子。巧合的是,写完,居然是24篇,暗合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每篇文章隐约有个主旨,也有其他的想法。其实可以整体来看这本集子,主题是人生从逍遥游开始,到雨季结束,这也是我的一个体悟。

李 宁:书名叫《雪下了一夜》,收录了《雪下了一夜》《湖心亭看雪》《雪赋》,你之前还有本书叫《雪天的书》,“雪”这个意象在你文章中频率算很高了,为什么喜欢“雪”?

胡竹峰:现在回想起故乡,最怀念雪景,说不来是不是乡愁,但首先是美。雪有种况味,掩盖了一切,虽然终究会化去,一场雪仿佛就是人生。所以历朝历代的人不断写雪,文章诗词里写,小说也写。对雪的喜欢,或许是对空的执著,也是一种迷妄吧。《红楼梦》不是说,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雪里有色与空的关系。

李 宁:这也真是印证了陆放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感。希望下次能再偶得出一个胡竹峰版的《文心雕龙》来。

胡竹峰:《文心雕龙》玄之又玄,我当然喜欢,那类写作,心向往之。

李 宁:提一个比较不讨喜的问题,有没有哪篇文章是你更偏爱一些的?为什么?

胡竹峰:这个问题答不了。创作时有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情节、细节、感知,甚至是观点。限于才能学养,显然很难,但心里是这么想的。每本书如此,每篇文章也是。大致来说,这24篇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以及个性。从文章丰富性上来说,《逍遥游》《枯树赋》《小园赋》《一觉》几篇好一些。但文章能写出单薄之美、简洁之美、素淡之美,也是很好的。

下笔放荡一些才有好看的头面

李 宁:你文中引废名语,说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最不可及,因为他们是乱写的。周氏兄弟亦重六朝文章。粗略统计,全书同题者,战国三,两汉魏晋南北朝四,唐宋各四,明清各一,民国六,当代一。这似乎也能看出你对年代的一种偏重。是这样吗?

胡竹峰:被你看出来了。元朝没有像样的名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在明人里可以坐头把交椅。元朝清朝人到底太拘谨,下笔放荡一些才有好看的头面。

李 宁:《雪下了一夜》一文算是楔子,书的正文全部与古人同题,你专门撰文《释名》,阐发你对名篇的理解。《后记》提到了“与古为徒”,为什么没有用作书名?

胡竹峰:如果这本书有读者,希望他们不是匆匆一阅。《释名》是纲领,释文章名,与内文互动,《雪下了一夜》也是释名,释书之名。“与古为徒”四个字近来被人用多了,很多人写书法,好谈与古为徒,那我让一让,让他们先与古为徒,我来感受一下雪下了一夜。

李 宁:书中有《自叙帖》一文,与唐代书法家怀素的名作同名,结构却有点类似宋人蒋捷的词作《虞美人·听雨》,弱冠、而立、不惑,三段文字分别写于2007年、2015年和2021年,这篇文章能看出你文章和心境的变化,怎么会想到这么写?后面会不会再续作?

胡竹峰:会一直写下去,写知天命、耳顺,看我能活到多大年纪,希望可以写期颐篇。过去以为好文章要心胸要情怀要境界要趣味要机缘,如今觉得最重要的是好身体。

李 宁:书中同题的《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和《沧浪亭记》,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三篇是否在你心中也有比较?

胡竹峰:实在文无第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文辞论,我喜欢《沧浪亭记》,意味论,《醉翁亭记》更好,《岳阳楼记》的家国之思,如此坦荡如此浩渺,有青铜黄金的色泽。

李 宁:你提到《沧浪亭记》还有一个归有光版,评价“不能望苏文项背”。

胡竹峰:苏舜钦自己造园自己写《沧浪亭记》,有更多的投入,其中情味外人取代不了。归有光是文章大家,那篇同题到底应酬了,我喜欢他的《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写平常的人物,文笔轻淡,亲切而凄婉,让人心绪摇动。

李 宁:知堂1924年2月写《故乡的野菜》,1992年,汪曾祺亦作同题文《故乡的野菜》,2020年2月,你也写下了《故乡的野菜》。这种有意的传承,也是一种文脉传承的自觉吧?三篇文章能否综合点评一下?

胡竹峰:故乡不同,野菜近似;野菜近似,情绪有别。知堂翁文如小品,汪先生却是挂轴,我写的像手卷。有幸的是我们这些人还有故乡的野菜。野菜是天地的供给,有一个乡野的故乡,在少年时候可以见天地,是我们的福分。

李 宁:看完全书,作为客居海南的人,对苏东坡更留心些。遗憾没有和他同题的文章,对他怎么评价,以后是否有机会补上?

胡竹峰:东坡有题跋说:“唐无文章,唯韩退之送李愿归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独步天下,的确想效此作一篇,也执笔辄罢。苏东坡对韩愈是手下留情,我则力不能至、才不能至、学不能至。那是永远不可企及的梦啊。

李 宁:未涉及的名篇还有不少,以后是否会有第二本这样的作品?

胡竹峰:不喜欢重复自己,老调重弹,令人生厌啊。这次是一个尝试,以后不会再出这种书。

时间让一切打回原形

李 宁:你在《后记》中说:“向来下笔不过自家欢喜自家沉迷的陈年旧梦。不求落墨字字古意,至少有点古典的气味古典的氛围”,这是你一以贯之的坚持,在文学上“通古今之变”的努力,在这个越来越科幻的时代更显得难能可贵,这种审美和文学观念是怎么形成的?

胡竹峰:古汉语的韵绵延几千年,五四时候一刀切了。白话文当然好,倘或多一点点旧味,能让文章多些风致,所以每每下笔承接了文言文的韵。另外希望文学有些传承,前能见古人,后能见来者。有人写作完全投进时代,有人只是自说自话,我都做不到。设想古人复活,会如何面对当下的经验?古文传统中因袭下来的那些规范,有多少能用?

我们这代人,不敢谈文章的教化了,不知道是这代人的狡猾还是什么。

文章是留给自己的一点体己,有我的知识、趣味,甚至是操守、信仰,这个不能没有。人活到一定时候,快乐是很少的,当然,不快乐也是很少的,文章可以保留最深的自我。在我这里,没有自我,无从文章。

李 宁:“文章飘飘欲仙,出乎生活之外”是你的追求,但你是个勤奋的写作者。不但勤奋,还特别有规划。谈谈这些年你的写作和出版,还有未来一段时间的写作计划吧。

胡竹峰:差不多就是文章生活,文章是我日常的一部分,也是与世界最深的联系与交往。很多书的写作,绵延十几年了。木心说没有纲领,无法生活。那么,没有纲领,无法艺术。尽管写作总是随意的,到底也需要一些刻意。我还想写书法、绘画的随笔,还想写一点点鸟兽虫鱼的随笔。

李 宁:李敬泽老师说你写这本书,也不过把不敢的事,做成了该做能做的事。以古人之风写今日万千,是难事是方向。这种方向,我觉得不但是一个人的方向,或许也是当代散文创作的一种方向吧?你怎么看,或者说你对当代的散文创作有什么看法?

胡竹峰:这话我不敢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下的好就好在各有方向。只是写文章的人的心思还是坦荡一些好,我害怕文字里有戾气。文章是各走各道,各修各业,最怕业障太深。过三五十年回头看,或许潮水落下去,能看见顽石一角。很多事都不重要,时间让一切打回原形。

文字最要紧的是性情是经历是趣味是知识

李 宁:如果把书分为“有用”和“无用”两种,你的书属于哪一类呢?

胡竹峰:有用是无用,无用是有用。《养鸡手册》《汽车修理》有用,但对我就无用。《世说新语》《儒林外史》虽无用,对我却有用。有人早说过,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我希望写有用的书,更希望写无用的书。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啊。

前几天读书,见晚明祁宏吉,清廷招令为官,他不去,自沉自家水塘里。被发现时,正衿垂手而坐,水才过头,衣冠俨然,须发无丝毫纷乱,面有笑容。早就在心里做出殉节的决定,但生活中他还是动工搬石头盖房子、穿戴整齐去山中游玩,在后花园里栽种竹子。按照一般的逻辑,都要自杀了,还做那些无用的事做什么。但对某些人而言,有生之年,有些事情不会变易更改。

有用无用的话题其实很沉重。回老家村里,在田野张望,山川没有什么改变,童年时候熟识的老人全都不在了,当年的年轻人已一脸风霜。人生一世又一世多少代。我们这些人,文章写出来,发表、刊布出去,为世间留下了一点文气,不管有用还是无用,知道能尽的那份人事是什么,去做就是了。

李 宁: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你的文字似乎在试图挽留过去,从你第一本书《空杯集》到现在这一本《雪下了一夜》,都一脉相承。这是力不从心的挽留,还是以退为进?

胡竹峰:没想过挽留,文字是我的记录,记录一时的心绪或者长久的想法。遣词作文在法度上来说,并非以退为进,而是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坐在柱子边、大厅一角、某个凉亭、谁家屋檐、田间地头、篱笆角落解衣盘坐、击缶而歌。

李 宁:资讯简便,“闭门造书”并不难。你的《击缶歌》,还有这本《雪下了一夜》,字里行间多了风尘仆仆的气息,这种脚踏实地的寻访于你而言意义何在?

胡竹峰:让文字里多一些现场感。看了那么多,走了那么多,落笔成文的时候,个人影迹会浓一些。写作不一定要很文学,最要紧的是性情是经历是趣味是知识,是一个人独特的自我。你看庄子、苏东坡、张岱这些人每一篇文章都有自己,把小我摆进去才有性情才有面目。如果文字里没有自己,纵然辞章灿烂、跃然莲花,我也让它作废。《击缶歌》写了三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大大小小看了十几场戏。《雪下了一夜》的时间跨度更长,我去了桃花源、滕王阁、永州、岳阳楼、醉翁亭、沧浪亭、昆明……这个过程让我触摸到古人的背景,也看见了不同背景的自己。

人生堪哀,但也不无甜蜜

李 宁:最近几年你在散文写作上有哪些新的探索?

胡竹峰:写法上有一些想法与尝试。散文不过现代概念,中国是文章大国,我希望恢复文章的传统。这些年写了很多传统城堡里的文章,但也希望在古典文章的脉络里找到白话文的表达。有古典建筑背景,前方依然是现代广场。

按照过去的写法,发现散文承载不了复杂经验。不说每年每月,就我们每天会发生多少事?一个人的身上有太多的信息点。很多人说我古典,但毕竟生活在今天。如何让文章表达当下的一切?如何在复杂里抽丝剥茧?如何在单一中花团锦簇?让朴素奢华,让单薄厚实,让艳丽素净,虚虚实实,让奢华朴素,让厚实单薄,让素净艳丽。

散文底色是中国文章,有深厚的“文”的传统。现在写文章,不希望像古人,不管是明清小品还是六朝文章,都不希望像。但在写文章时,会幻想如果庄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鲁迅活过来了,他们见我所见,会如何下笔呢?从这个意义上说,《雪下了一夜》承担着我探索的想法也寄托了复古的念头。

文章的道理很简单,达意、道事就好,韩愈回信给朋友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实写文章可以不避陈言,关键看陈言摆放的位置如何?好文章的分寸感应该像当年宋玉邻家的那个楚国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李 宁:你曾说文章写得很苦,到底苦在何处?如今回味,是否苦尽甘来?

胡竹峰:苦在无话可说。我觉得文章都是没话找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话说,史前文明没有文字,不也是文明嘛。一杯茶、一口饭、一道菜、一台戏、一张画,吃了喝了看了就是,非要你对此说三五千字,往往哑口无言。孔子他信而好古,就述而不作。人生不需要读那么多书,更不需要写那么多书。现在只有非写不可的时候我才会写。回头看自己,作而不述,也好,好在写出来了。

李宁:读书总是为了愉悦,你希望文字能给读者带来怎样的美妙体验?

胡竹峰:人活在世上,谁都难逃一个苦字。老家乡下有句俗话,说人头难顶。人生堪哀,但也不无甜蜜。就个人而言,阅读的体验是饮食、光影、旅行替代不了的。希望有缘分读到我文章的人,有小小的一刹那的温煦,生出欢喜。

        文艺报202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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