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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 岑参 贺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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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何来山水翠

——刘禹锡《望洞庭》献疑

作者:刘宇耘《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19日 13版)

  【青年学者论坛】  

  刘禹锡《望洞庭》云:“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这首诗不仅被选入多种古典文学普及读物,而且多次入选小学语文教材。201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语文教材将此诗前移到三年级上册,表示其更当早点学习。瞿蜕园称“此诗颇为古今传颂”(《刘禹锡集笺证》),可知此言非虚。

  那么,此诗“可传颂处”何在?当代诸家几乎把目光都集中在秋月下的湖光美景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集体编撰的《唐诗选注》,于此诗的“说明”一栏中说:“诗人把秋夜的湖光山色描写得优美动人,俨如山水画一般。”刘学锴先生品赏此诗云:“在明月的映照下,浩瀚的湖面与澄清的天宇连成一片,呈现出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浩茫、静谧而和谐的景象,也秀出诗人目接此景时内心的安恬愉悦。”(《唐诗选注评览鉴》)。周笃文先生说:“此诗描写了秋夜月光下洞庭湖的优美景色”“在皓月银辉下,洞庭山愈显青翠,洞庭水愈显清澈,山水浑然一体,望去如同一只雕镂剔透的银盘里,放了一颗小巧玲珑的青螺”(萧涤非等编《唐诗鉴赏辞典》)。不难看出,认为《望洞庭》描写的是月下湖光景物,已成为学术界共识。而且他们认为其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夜景,如瞿蜕园先生说,此诗“必至其地者尤知其赋物之工也”(《刘禹锡集笺证》)。

  其实,若“至其地”,临其景,反而会感到这种描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第一,“望”是远视之义,汉代刘熙《释名·释姿容》云:“望,茫也,远视茫茫也。”月夜并非远望观景之佳时,因其看远所得只能是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缘何诗题要名《望洞庭》?诗中也特意提到“遥望”,亦可证明诗人作诗之时的远视视角。并不是说夜不能望,而是说夜望之景与白天不同,故古诗词描写夜望时,其诗题则要加“夜”字以明之,如江总有《三善殿夜望山灯》,李端有《早春夜望》,陆游有《江楼夜望》等,皆是证明。第二,“潭面无风镜未磨”,显然写的是洞庭湖面的整体形象,但在月下所能看清的只能是局部,即如查慎行《中秋夜洞庭对月歌》所云“镜面横开十余丈”,缘何能看到广阔的湖面像镜子一样平静而透亮?第三,月下不观色,这是基本生活常识,缘何能看到山水的青翠之色?第四,湖水在日光的强照射下才有可能反射出大面积的白光,月下的湖水只能是“层波万顷如熔金”(刘禹锡《洞庭秋月行》)、“月光浸水水浸天”(查慎行《中秋夜洞庭对月歌》),缘何能看到如同“白银盘”一般的色泽?且“白银盘”更像是完整的湖面形状,再次与月下的局部视角产生矛盾。显然这都是违背常理的。诗中的“镜未磨”“白银盘”“青螺”历来被赞誉设譬精警,显然是建立在现实视觉基础之上的,而还原诗中场景,不但看不出其精警之处,反而疑点重重。问题何在?

  笔者认为,此有两种可能:一是作者根本没有认真观察过洞庭湖的景观,像古籍中许多以“潇湘八景”之“洞庭秋月”为题的诗一样,像是在画卷上题诗,只是从概念出发,凭空虚构,因此这类诗中就出现了“玻瓈万顷清无滓,只有君山一点青”(元杨公远)、“望中青似粟,约莫是君山”(元程文海)、“光浮梦泽千潭碧,影谯君山一点青”(清聂铣敏《蓉峰诗话》卷四)、“几峰森列青崔嵬”(宋叶茵)、“一碧九万里”(宋刘克庄)、“扁舟泛碧波”(明黎扩)之类的诗句。二是版本有误,现通行的本子不是刘禹锡的原作。

  刘禹锡《历阳书事七十韵》序云:“长庆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转历阳,浮岷江,观洞庭。”可以肯定,诗人确实于秋天到过洞庭湖。在作者的集子中有两首与洞庭秋景相关的诗,一是《望洞庭》,另一是《洞庭秋月行》。据卞孝萱《刘禹锡年谱》,诗人“离夔州时,于巫山神女庙,遍览古今题诗”,“沿途游览名胜古迹…至宣州宴游”。从而可见途中行程松快、社交活动也丰富,而洞庭二首疏朗平和、意境悠远的景色描绘,正符合诗人游山玩水的心境。这两首诗应作于同一时期,若是一写白天景观,一写月夜风色,那么上述疑点则可解答。前者突出的是“望”,诗人身在远处遥望湖明山翠,全为日下之景。后者突出的是洞庭月色,诗人在月下游湖,故看到的是“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濛濛隔寒镜”。两者皆为实景描写,一脉相承。由此可以肯定,此诗违背逻辑的问题不在作者,而是版本上出了问题。

  考《望洞庭》一诗的版本,大约有三个系统。一是别集、总集和各种选本系统,二是诗话系统,三是类书系统。在前两个系统中,诗的首句都作“洞庭秋月两相和”。类书系统如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十四、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十四、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卷五、清《御定渊鉴类函》卷二十四等,引此诗首句“秋月”皆作“秋色”。就一般规律而言,类书重在分类抄写,对原文不作修改。而集部之书,由其文学性质所规定的价值取向,编撰者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文字进行改动,以符合其审美追求。因此关于此诗的第三句,在集部中就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笔者认为,类书中的“湖光秋色”比“湖光秋月”应更接近于原作,它所依据的应该是未改动前的本子。若据此改“秋月”为“秋色”,则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翠色、白银盘、青螺皆为“秋色”的呈现,也皆是白天的景观。“洞庭秋色”本是历代文人所关注的美景,《楚辞·九歌·湘夫人》篇云:“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明湖映天光,彻底见秋色”,清张英《廷瓒承命致祭衡岳》“木落洞庭秋色好”等,皆可以证明。因此刘禹锡秋日经其地赋其景特意强调“秋色”之美,也在常理之中。

  当然版本问题比较复杂,比如此诗之第三句,就出现了“遥望洞庭山水翠”“遥望洞庭山翠小”“遥望洞庭山水色”“遥望洞庭山正翠”等几种不同的传本,孰是孰非,这里暂不作讨论。我们关注的是这种违背常识的“改版”是如何出现的。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因为它普遍存在于古典诗歌中。从作者的角度考虑,写景诗一般是诗人亲临其景、触景生情的创作,因而多是实景实情的描写。一旦形成文字向外传播开来,读者便会脱离开事物本身,仅从诗的文本出发,通过想象还原诗境,有时还会凭着自己的体会,对文本作适度修改,使其在虚拟的世界里更具有美感和广泛性。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最早的版本第三句作“家童相见不相识”,而现在通行版本则作“儿童相见不相识”。“家童”指家里的仆人,显然对作者的身份是一种限定。而“儿童”是小孩,则是游子还乡都可能遇到的情景。李白《静夜思》第三句,唐宋时的版本都作“举头望山月”,而明以后则出现了“举头望明月”版本,现在通行的则是后者。“山月”对作者所处之境是一个限定,而“明月”则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这样的修改实际上是“意境再造”。就《望洞庭》诗而言,“秋色”本是实景的书写,改为“秋月”则变为虚拟之景,秋天的皓月与青螺般的小山、明镜般的湖面、银白色的湖光组合在一起,使诗境具有了童话般的幻想色彩。这一再造的诗境,在读者的冥想中更具有感染力,这也是后人选择此一版本的原因。但这已背离了事物本身,也已经不是刘禹锡的《望洞庭》了。大量“改版”后的经典诗歌,其实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它们不再是诗人个体的原创,而变成了公共艺术产品,当读者接受“改版”的同时,接受的可能只是语言层面的意义,却无法深入作者的心灵世界。

  (作者:刘宇耘,系山西大学文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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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章与镜湖

作者:刘曼华

《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19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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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湖,又名鉴湖、庆湖、贺监湖等,在今浙江省绍兴市南、会稽山北麓。魏晋以前,镜湖多以水利工程的形象出现。如《通典》载:“(汉)顺帝永和五年,马臻为会稽太守,始立镜湖,筑塘周回三百十里,灌田九千余顷,至今人获其利。”晋室南渡以后,伴随这一时期文人山水审美意识的逐渐觉醒,镜湖才开始作为自然景观之美为人所发现。王羲之云:“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献之曰:“镜湖澄澈,清流泻注,山川之美,使人应接不暇。”而镜湖成为越地自然景观的典型代表,并真正进入文学书写,实则是在唐代,尤其在贺知章以后。

  镜湖之于贺知章,是满怀依恋的精神故园,是灵魂栖息的安顿之所。诏赐镜湖一曲,更是象征着荣归故里,“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满足了文人士大夫对于为官的最高期待。而贺知章之归镜湖,无疑也给镜湖作了一次很好的宣传,不仅通过名人效应使它广为人知,也赋予其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贺知章对镜湖的喜爱与依恋,在他为数不多的诗歌中可以反映出来。据统计,今存贺诗仅二十三首,涉及浙江的有《答朝士》《采莲曲》《回乡偶书二首》四诗,除家喻户晓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外,其余三诗均提及镜湖。

  《答朝士》诗曰:“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莼菜是极具地域特色且被广泛喜爱的地方风味。贺知章面对朝士的戏谑,同样借此来表达对家乡风物的赞美与自得,“遮渠”二字,形象地表现出诗人反将对方一军的得意神情。而出产莼菜和蛤蜊的镜湖,在为诗人提供生存所需的同时,也孕育了他对家乡最深切的怀恋。

  《采莲曲》诗曰:“稽山云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采莲曲》是乐府旧题,唐诗中以此为题者甚多,内容多描写采莲的劳动场景、采莲女的美好姿态及男女间的情思。贺知章此诗却别具一格。云雾褪去显出苍翠的稽山,环绕着波光潋滟的镜水,水上泛舟中流的采莲女子,构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莫言”道出了诗人不为春归而叹惋,“别有”则显示出他善于发现生活之美的豁达率真。顾璘《批点唐音》评曰:“《采莲曲》,季真弃官学道,诏赐镜湖一曲,故其说如此。言富贵外别有可乐者。”镜湖之美,给退居山林的贺知章以心灵的慰藉,使他在人生的重大转折面前不至于茫然失措。

  《回乡偶书》二首作于贺知章还乡之后,其二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诗人离家日久,年迈而归,宦海浮沉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而家乡的人事却已发生了诸多变化,唯有门前的镜水一如既往地泛着清波。在这“销磨”与“不改”的对比中,愈发凸显了诗人对于世事变迁的无限感慨。看似信笔写来,实则于平淡中见深情。这里的镜湖,给贺知章留下的,是记忆深处唯一不变的那一抹温情。

  对于热爱故土的中国文人来说,故乡的魅力永远不可替代。对于贺知章而言,镜湖是起点,亦是终点。而他回馈给镜湖的,除了满怀的深情,还有传之千古的厚重意蕴。贺知章致仕,得镜湖剡川一曲,不仅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也使镜湖名声大噪,赋予了它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其一,以贺知章其人其事及贺监旧居等遗迹为主题的歌咏,成为历代镜湖诗作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诗人们追忆贺知章的潇洒风姿,称赏他的逍遥自适,抒发斯人已去的感慨。中唐诗人朱放《经故贺宾客镜湖道士观》云:“已得归乡里,逍遥一外臣。哪随流水去,不待镜湖春。雪里登山屐,林间漉酒巾。空余道士观,谁是学仙人?”晚唐虚中《经贺监旧居》曰:“不恋明皇宠,归来镜水隅。道装汀鹤识,春醉钓人扶。逐朵云如吐,成行雁侣驱。兰亭名景在,踪迹未为孤。”齐己《塘上闲坐》把他引为贤者的典范,与陶渊明对举:“闲行闲坐藉莎烟,此兴堪思二古贤。陶靖节居彭泽畔,贺知章在镜池边。”王贞白曰:“我泛镜湖日,未生千里莼。时无贺宾客,谁识谪仙人?”则热情赞颂他慧眼独具,有识人之明。

  贺知章身后,他留下的道士观、一曲亭等遗迹,作为诗歌意象不断出现,既是自然景观,又富人文底蕴,为镜湖平添了几分独特的韵味。陆游对千秋观的雨似乎尤为印象深刻,《春游绝句》云:“一百五日春郊行,三十六溪春水生。千秋观里逢急雨,射的峰前看晚晴。”《游山遇雨》又曰:“千秋观前雨湿衣,石帆山下叩渔扉。”明代释宗泐《赋一曲亭送赵本初待制致仕归越》云:“鉴湖一曲亭犹在,风物千年长不改。贺公去后赵公来,山水无情若相待。”表达了风物不改、山水相待的人生体悟。季应祈《鉴湖秋色》则别有匠心:“千秋观前风日美,绿树笼寒隔烟水。苎罗仙子开宝奁,露出青铜三百里。芙蓉落尽新妆面,露柳烟芜结深怨。珍重当时贺季真,诗思年来更清惋。”

  在抒写镜湖秋景的同时,联想到眼前美景对于贺知章诗思的启发和助益。此外,温庭筠有《题贺知章故居叠韵作》:“废砌翳薜荔,枯湖无菰蒲。老媪饱藁草,愚儒输逋租。”写贺知章故居周边的生态环境与人事情状,又与诸家不同。温飞卿在秘书省的墙壁上偶然发现知章草书墨迹,亦有诗云:越溪渔客贺知章,任达怜才爱酒狂。鸂鶒苇花随钓艇,蛤蜊菰菜梦横塘。几年凉月拘华省,一宿秋风忆故乡。荣路脱身终自得,福庭回首莫相忘。出笼鸾鹤归辽海,落笔龙蛇满坏墙。李白死来无醉客,可怜神彩吊残阳。

  诗人描写了作为“越溪渔客”的贺知章形象,既写到他豁达爽朗的个性、为李白金龟换酒的豪纵,又以“蛤蜊菰菜”之典想象他荣路脱身后自得的生活场景,而这些都是由其笔力遒健的书法作品所联想到的,于是又以凭吊之情作结,可以说是对贺知章其人其事较为全面的概括。

  其二,贺知章得赐镜湖、致仕归隐的故实本身,赋予了镜湖衣锦还乡与荣归故里的意味,引来了当时和后世许多文人的艳羡,甚至成为他们的政治理想。就这一点而言,他堪称历代走向仕途的文人士大夫的成功典范。

  奉诏为贺知章送行的百官当中,就有不少人表达了对他的歆羡,如梁涉“轻舟镜湖上,宸翰作光辉”、于休烈“少别留宸藻,东南归路光”、李彦和“遗荣辞上国,解印适稽山。圣主流深眷,群公祖别颜”等。李白游越之时曾到山阴访贺知章,可惜此时知章已驾鹤西去,因作有《对酒忆贺监二首》,有句云:“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诗虽主要为表悼念之情,但亦有对“敕赐镜湖”之荣耀的称叹。

  唐代以后,表达这种羡慕的文人也一直不曾断绝。宋人楼钥《贺监湖上》曰:“万顷平湖一苇航,此归喜似贺知章。上恩赐与西湖曲,遂老吾家归照堂。”明王鏊《送钟钦礼还会稽》云:“鉴湖一曲臣所好,细草幽花梦中到。敕赐乌纱作外臣,白石清泉恣游钓。”清张英《镜湖》诗曰:“盛事谁能继?高踪未可寻。镜湖分一曲,方见主恩深。”从这些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对贺知章得圣宠而归镜湖的赞叹。笔记小说当中也有类似记载。陆游《南唐书》卷十一记有冯延鲁的一则轶事:延鲁锐于仕进,然喜言高退事。尝早朝,集漏舍,叹曰:“玄宗赐贺监三百里鉴湖,非仆所敢望。得赐玄武湖,亦遂素意。”

  又如《诗林广记》载,苏子瞻名重当时,其弟子由出使契丹时,北使先“问所在”,后来子瞻为馆伴,又“屡诵三苏文”。于是兄弟二人有诗唱和,子瞻和答子由诗曰:“毡毳年来亦甚都,时时鴂舌问三苏。那知老病浑无用,欲问君王乞镜湖。”

  以上二则材料的真实性都无从考知,但仍可看出,许多文人都对“乞镜湖”告老而退的价值观念持认同态度,甚至想要效仿贺知章。

  镜湖是贺知章的精神故园和身心栖居之所,承载着他内心深处对家乡最深切的怀恋。贺知章则堪称镜湖的首位代言人。镜湖之美,若非借助贺知章其事的宣传效应,也难以较快为人所知,有唐之世,众多诗人对镜湖越来越多的关注,不能不说没有贺知章的功劳。贺知章赋予镜湖的独特文化意蕴,千百年来更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文人。

  (作者:刘曼华,系浙江师范大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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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参诗歌与凉州馆驿

作者:燕晓洋

《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19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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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绸之路驿站是东西方文化交流与碰撞的重要见证。在唐代,丝路驿站既是军事防御、信息传递、物资往来的重要支撑,也是文人赴幕出使不可绕过的场所,文人对丝路驿站的题咏难以胜计,并借由驿路传诵流播。盛唐边塞诗人岑参的诗歌堪称西域舆地实录,对西域驿站和馆舍着力写实刻画的,岑参也是第一人。

  从出土文献可知,岑参与西域馆驿关系密切。吐鲁番出土的马料文卷记载了西州多所馆驿迎送岑参、封常清、武判官、崔夐等人的情况,可与岑参行迹及其诗歌相印证。唐代西部驿道“本备军速”(刘俊文《唐律疏义笺解》),贞观十四年(640)侯君集伐高昌,“乘驿进路,同会虏庭”(《唐大诏令集》),战事克定,又修路置驿,遣使宣抚;显庆二年(657)苏定方大破贺鲁,“西域悉平”,依旧“开通道路,别置馆驿”(《唐会要》)。天宝年间,岑参两度出塞,分赴安西与北庭,常怀“好奇”又独抱诗心,借由他的诗篇,文献记录中的凉州馆、金城临河驿、玉关驿、安西馆、铁关西馆、银山碛西馆等驿馆,都从时空中立体起来,而凉州馆尤为重要。

  凉州城是唐代丝绸之路东段两条支线(陇关道与萧关道)的西端交汇点,是督统军事、控扼驿道的重镇,不仅是军事力量最强的河西节度使治所,“断隔羌胡”(《旧唐书》),也是通商西域的殷富之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岑参先后在凉州馆作诗三首,仅这三首诗,就分别展现出凉州馆中诗人曾经的孤清寂历、悲壮慷慨与兴会淋漓。细细读之,可以帮助我们还原唐代西域馆驿旅居空间,窥见唐人边陲生活的诸般况味。

  天宝十载(751)五月高仙芝远征大食,担任掌书记的岑参留守驻地,与幕中同僚还至武威(凉州天宝元年改为武威郡),眼前的“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唤起岑参无边的苦闷与乡愁,凉州馆就是他孤清寂历的回忆之场。岑参向往勋业却不得随军西征,在失望中沉滞近三个月。初赴安西途中,他曾在风摧沙裂的大碛峡口驿馆中作诗明志:“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此时身还凉州,独对“黄鹂上戍楼”的明丽春景,却只能“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他在凉州馆写下《河西春暮忆秦中》: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归。边城细草出,客馆梨花飞。别后乡梦数,昨来家信稀。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

  梨花本是馆驿庭植的观赏植物,如岑参题于冀州客舍的“客舍梨花繁,深花隐鸣鸠”,但因“梨”“离”谐音,梨花就成为诗人眼中离愁别思的凝结物。地域之间强烈的物候反差,更令人思接千里。漂泊塞外的岑参,常将乡思寄托梦境与家书,馆驿就是“梦”与“信”的双重载体。首先,作为旅居空间,丝路馆驿无疑承载了未归人的孤夜梦思,所谓“别后乡梦数”,诗人在馆驿中度过了无数个在梦里“假想式”还乡的夜晚。岑参在陇州分水驿亦诗云:“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宿于铁关西馆时,由于相去日已远,身似飘蓬而心失所系,梦境已迷蒙难辨:“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宿铁关西馆》)其次,作为通信场所,馆驿中本可期待家信频传,但唐初对文书寄递管理严格,私人信件只能托付驿卒顺便递送,丝路驿站以传递军情为要务,越向西去,通传私信越难。所以在凉州馆,是“昨来家信稀”,到了安西馆,就已经“不与家信通”(《安西馆中思长安》)了。总之,对于去国万里的官职人员而言,馆驿提供了相对独立的私密空间,疲惫的身躯得以暂时安顿,而生命漂泊的孤独与迷惘却被催发甚至放大了。

  驿站也是官方饯别场所。僚友驰赴安西,岑参为之长歌壮行,凉州馆成为悲壮慷慨的饯送之场。高仙芝出师大食,岑参与同僚在凉州馆饯别随行赴安西的刘单判官,作《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其诗以震人心魄的发调,展开辽阔苍茫的西域世界:“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欲将此前亲赴安西曾经感受过的震撼呈现于人前。他在诗中激赏刘单“男儿感忠义”的许身报国精神,而对其“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的形象刻画也是岑参自己的英雄理想。诗的后半部分“呈高开府”,渲染高仙芝的赫赫军威: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西望云似蛇,戎夷知丧亡。

  “西望云似蛇”一句,据敦煌残卷《占云气书》可知,唐人行军作战,望云占吉凶已十分普遍,其中有“有云双青蛇,云去可击,大胜”的图注,盘桓安西两年的岑参可谓深谙此道。一入诗笔,星云更添雄奇之色,在他的想象中,唐军克敌制胜如有天助。其后笔锋突转,铺写交河城“风土断人肠”的荒凉萧条:“塞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死亡恐惧锤炼勇毅的意志,但也时时侵袭塞卒征夫的心灵,既然此去生死难料,何妨醉卧一场?于是岑参将视线收回到凉州馆,写道:置酒高馆夕,边城月苍苍。军中宰肥牛,堂上罗羽觞。红泪金烛盘,娇歌艳新妆。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奢华客馆中,佳肴在侧,歌声助兴,但一想到前途未卜,短暂的欢乐便为壮行更添悲壮之声色。一场别筵投入了岑参激赏英才、建立功业、昂扬国威、有志难酬等复杂深沉的情感,同时也折射出边城凉州“金气坚刚,人事慷慨”(《太平寰宇记》)的雍容神采与军镇气派。

  凉州馆又是兴会淋漓的宴集之场。天宝十三载(754),充任北庭节度判官的岑参再度途经武威,与几年不见的昔日同僚在凉州馆中重聚,开怀夜宴,于席间作《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前半部分使用顶针句法,读来音节婉转,就像即席和唱的助酒歌,诗与乐珠辉玉映,将这场宴会写得璀璨夺目、激动人心。大笑醉倒,既能见出故友叙旧的情谊深切,又可反衬凉州琵琶极强的音乐感染力。岑参在北庭军幕中、酒泉太守席上,也曾见到琵琶佐酒:“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琵琶登场,说明此时的凉州馆已兼具综合性社交娱乐空间的功能,尽管“一曲肠堪断”,但于这胡风甚盛的音乐狂欢中畅饮,足令诗人痛快豪肠,郁闷得以释放,个性得以张扬,暂时融入万民安居、胡汉和谐、文化昌盛的边州氛围中。

  总之,随着丝路驿道的开辟和修缮,通都大邑的配套馆驿建设迅速跟进,馆驿不仅功能扩大了,而且内具极大的社会活动容量,缩小了边城居民与过往使客的距离,增进了东西文化的交流。作为回忆之场、饯送之场与宴集之场,以凉州馆为代表的丝绸之路馆驿是复杂的价值追求、生活情趣的集散地,有限的空间承载着岑参等履边文人无限的人生追寻。此点是历来人们论边塞诗时鲜少注意者,故表而出之。

  (作者:燕晓洋,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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