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告别，只发生在短暂的一瞬。之前，是相聚，之后，叫分离。
眺目远空，苍灰的天低垂，如一帧窗幔；又如偌大的气球，将人和物笼在其中，使人一时就有了隔世之感。
那一瞬，我就转身走向车门。从车里传来急促的提醒：帮忙把行李提上去呗！那些行李沉沉实实，要提上台阶颇费力气。他自然觉得分担一点便好。而我，回答的尾音消失，才觉得自己竟带上几分坏情绪。我说，她不让哪！没错，不让！她不让送到火车站，也不让送进地铁站。于是，披着料峭的春寒，在车流如水的地铁站外，我们就此——告别。
我和量坐回车里。他偏头朝外喊道，我们就走了啊。你要当心！我挥挥手告別。她在台阶中间站定，停住拖箱子，腾出手来，也轻轻挥动。那青春的脸上荡起笑容。我听见随风飘来轻柔的一句“我总要自己适应这重量”。那是解释不让我们帮忙的原因。量没有挥手，也不说再见，只一味沉默。而来时在汽车里，他可是笑嘻嘻的！数着车里几个人；说着“开车送姐姐到学校”；还以为——相聚仍有时！
他好像根本不曾听见，其他人都知晓的安排：我们要去乡下，看爷爷，外婆和外公。顺道去卫生院接种疫苗。
而此刻，我接上墨的话，附和地说，也是，帮得一时，帮不了长久。总归要靠自己！我催促似的道：走吧！
汽车就启动，我再看向那边。透过站口玻璃窗，我看见下行的电梯带着她，很快变小，又倏忽不见。离别的主题曲就在这一刻鲜明而喧嚣。
亲爱的墨，要离开我们，到另一个人来人往的城市——独自生活呵。当她是小小的孩子，我仍如妊娠一样，充满艰辛又无限憧憬，怀着幸福的心事，盼她长大。我想：倘使，望到成长的那头有几多的离别短短长长，我就……恐怕我也还只能那般祈愿！这是生命延续的必然。但也许，我可以，可以让相伴的时光添几许耐心和温柔？那个陌生的城市——谁都说交通便利见面容易。不！那里与我们，何尝不是隔了万水千山，何尝不是隔了云天渺遥？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既为分别，不就无关地域远近，而只关系分离时间的短长吗？
岁月不耐蹉跎。当孩子长大，他就得独自去“飞翔”。而漫长的人生，仿佛由一场又一场清寒的告别接续而成。所谓告别，只发生在短暂的一瞬。告别之前，是相聚，之后，叫分离。可为什么对我来说，不管回忆里，还是眺望中，那些告别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都是风烟迷蒙的“渡口”？
在车里，为打破沉默，我揽过量，轻声问，是不是舍不得姐姐啊？他“嗯嗯”答着，重重地点头。脸上显出清晰而认真的“不舍”。我安慰他，又逗他：再过几个月，姐姐又放假回家啰。等你长大，就自己去看姐姐哪。等你长大——于是，我说起等量长大，自然当上“舅舅”。“舅舅”带小侄儿，讲起小时最喜欢奥特曼…….也许想象到那种有趣的情景，又为一迭声的“舅舅”所刺激，量就“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思絮落在车外一闪而过的绿树，又落在街边红的蓝的房顶。突然，量兴奋地惊叫起来“看，彩虹的颜色！”那是他把目之所触的美景呼作“彩虹”了。啊，等量长大，等墨有孩子，那是很远的事情吧？但也许，又并不遥远。因为时间总是匆匆不作停留。你看，仿佛昨天，墨还是爱唱爱跳的小女孩，今天就已经独自背起行囊。
我们笑一阵就埋进新的沉默。不知从何时起，量不再安静。他一点一点兴起波澜来。先还只小声念叨，到后来，就发展到把“我要呆在家里”大声重播了无数遍。固执得说理不听，哄劝无效。于是，他的哼哼唧唧便如伴奏的乐音一路相随。
时间，冷滞，凝结，是那沉坠的琥珀。如被虫啮的细密的隐痛从脚底缓缓升起，爬上僵直的背脊。当量偶然回头，我看见那惹人怜爱的脸蛋上，两条清亮的“小溪”在欢畅地流。
偏他比平常更烦这不止的“哼哼”，忍不住责骂两声。我心里感觉有恼有怨又不欲与他辩说。便轻柔地拥紧了量。
孩子，如果哭泣能使你好受些，你就哭吧！我愿这泪水冲开淤塞，使你情感渲泄的溪渠流水淙淙。你知道吗？哭，是多么珍贵的天赋权利，我怎忍心喝令你停止?你又是否懂得：在长大和成熟的路程中，我们终将越来越多地失去哭泣的勇气和机会。——而且无从弥补！我想起那年去“一中”看墨，当她急遽转身，跑向教室的时候，他黯然地说：墨——哭啦！是的，我想：花季的少年掩饰流泪、匆匆离开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在告别幼稚走向成熟的道路上，又走远一步。可今天，当她离开去远行，不是已逐渐适应那份淡然和从容。——即使只是看来如此。——我了然：粉饰的坚强便是内心波推浪涌，外表云淡而风轻。太多的成人，更似乎愈加习惯和木然：失去“哭”的本能。只有孩子，才无所顾忌地率性而哭；哭得累了厌了，自己也就会停住。我拿过纸巾，不停地拭干小脸上的“滂沱”。又倾身向前，对他低声道，先不要管量，让他哭吧。
这时，深情的歌声才在喧腾的背景里凸出，久久萦绕在狭小的空间。那是一首时光久远的老歌——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反复的吟唱，牵引思绪投向另一种苍茫与恢宏。
及至车停在卫生院外，我将睡着的量从车上抱下，感到另一番天地的清明。生活，似乎又翻开新的一页。然而，当量完全清醒，又弄清要接种疫苗时，为扎针的痛苦，他开始新一轮的哭闹耍赖。
我总疑心他是借题发挥。记得前一次接种时，他并没有这些强烈的反抗。而这次，在爸爸严厉的训责下，小家伙放开喉咙大哭起来。他朝爸爸“抡拳踢腿”的不堪在责备声中一点点清晰，一点点放大。
终于，当汽车奔行在乡村茂密树林中的水泥道上，他又一次睡着了。
青黛的群山起伏，车随山势上坡下坡，加快，减速，又拐弯。灰色的天，隆起苍寒的淡白。缕缕淡墨的云，那是天空妊娠的纹。我恍然就觉得：青山如海车如舟。岁月的长流里啊，且行，且悟，且诉……
也许，这些，无关离别。
蒋娟，长沙县松雅湖小学语文教师，1997年浏阳师范毕业后，一直从事中小学语文教学，长期担任班主任。闲暇时，爱好阅读、练笔，欣赏迟子建、铁凝、汪曾祺等作家的写作风格，常用母亲的视角，细腻的笔触，温情地记录生活中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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